秋意渐浓，工地上的白杨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飘落，像给黄土坡铺了一层金色的毯子。为了鼓舞士气，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施工攻坚战，工地指挥部决定举办一场小型的文艺联欢会，要求各连队、各部门都要出节目。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工地上沉闷许久的空气。食堂里，女工们一边摘着菜，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联欢会？俺可啥也不会啊！”桂兰婶子愁眉苦脸地揪着芹菜叶子。
“俺就会哼两句老家的小调，上不了台面。”另一个女工也摇头。
“要不，咱们食堂就出个大合唱？”胡彩霞难得积极地提议，眼睛却瞟向正在安静核算昨日消耗的苏茉莉。
老王头坐在小马扎上剥着蒜，乐呵呵地插话：“依我看呐，咱们食堂藏龙卧虎！茉莉丫头不是认字多吗？听说还在识字班当‘小老师’哩！让她代表咱们食堂出个节目，念首诗啥的，准行！”
“对对对！茉莉姐去！”
“茉莉念诗肯定好听！”
女工们立刻纷纷附和，充满期待地看向茉莉。
茉莉的脸“唰”地红了，连忙放下笔摆手：“不行不行！王伯，姐妹们，我哪会念诗啊？我就是认得几个字，上台肯定紧张得说不出话！”她一想到要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就觉得手脚发凉。
胡彩霞撇撇嘴：“怕啥？又不是让你去唱戏！念首诗有啥难的？总不能咱们食堂一个节目都没有，那多丢人！”她这话倒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众人看向茉莉的目光更加恳切。
最终，拗不过大家的集体“怂恿”和心底那一丝被需要、被期待的悸动，茉莉还是红着脸，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接下任务容易，选什么节目却让她犯了难。她翻遍了识字班那几本有限的教材和旧报纸，最终，目光落在了一首刊登在《群众文艺》上的短诗上，诗名叫《夯歌》。这首诗语言朴实，节奏铿锵，描绘的正是工地上打夯的劳动场景，她觉得格外亲切。
联欢会定在周六晚上，地点就在指挥部前的空地上，用木板和麻袋搭了个简易的舞台，两盏大汽灯晃悠悠地挂着，发出白亮亮的光。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民工们、干部们，甚至还有附近村子来看热闹的老乡，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得像过年。
茉莉躲在后台的阴影里，手心全是冷汗，心脏跳得像揣了面鼓。她身上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浅蓝色格子衬衫，虽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也精心梳理过，垂在胸前。她紧紧攥着那张抄着诗句、已经被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湿的纸条，嘴里无声地反复默念着。
前面的节目一个个进行着，有粗犷有力的劳动号子，有诙谐幽默的三句半，还有女工们略显羞涩的大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掌声和笑声此起彼伏。
轮到食堂的节目了。报幕员高声喊道：“下一个节目，诗朗诵《夯歌》，表演者：指挥部食堂，苏茉莉！”
台下响起一阵礼貌性的、略带好奇的掌声。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个被赵团长提拔起来管账的漂亮女工，但看她表演节目还是头一遭。
茉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到了舞台中央。汽灯刺眼的光芒让她瞬间有些眩晕，台下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她只觉得脸颊滚烫，大脑一片空白，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咋了？忘词了？”
“嘿，果然上不了台面……”
胡彩霞在后台角落里，几乎要掩饰不住嘴角的讥诮。
就在这时，茉莉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台下前排。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振国。他穿着整齐的军装，坐姿挺拔，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交头接耳，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地让茉莉慌乱的心跳平稳了一瞬。
不能给食堂丢人！不能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个念头猛地冲上脑海。她再次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就在基坑边，听着那熟悉的、有力的打夯声……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她不再看台下，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无尽的夜空，用她那带着清水河边特有软糯、却又清晰坚定的嗓音，开始了朗诵：
“嘿——呦——！
石夯抬起嘿——！
重重落下呦——！
一夯一夯嘿——！
泥土实呦——！
汗水洒落嘿——！
地基牢呦——！
为了明日的河嘿——！
为了丰收的田呦——！
咱们的力气嘿——！
使不完呦——！”
她没有刻意高昂，也没有矫揉造作，只是用最朴实的情感，将诗句中蕴含的力量与希望，一点点地吟诵出来。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一股清澈的溪流，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她仿佛不是在朗诵，而是在诉说，诉说着工地上每一个劳动者的心声。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民工们停下了窃窃私语，干部们收起了漫不经心，所有人都被这真挚而充满力量的朗诵吸引住了。他们在这诗句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感受到了劳动的价值。
当茉莉念出最后一句：“这夯歌嘿——！唱到明天呦——！”并微微鞠躬时，台下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随即，如同春雷炸响般，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这掌声比之前任何一个节目都要响亮、都要真诚！
“好！念得好！”
“这闺女，真不赖！”
“说到俺心坎里去了！”
民工们用力地拍着手，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认同。就连前排的干部们，也纷纷点头赞许。
茉莉站在台上，听着这雷鸣般的掌声，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真诚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她成功了！她没有给食堂丢人！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赵振国的方向。只见他依旧端坐着，但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抬手，跟着众人，不疾不徐地鼓了几下掌。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虽然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茉莉的心，却像被那温暖的掌声包裹住，又像是被那几下沉稳的掌声轻轻敲击了一下，泛起了一圈圈难以平静的涟漪。
她红着脸，再次鞠躬，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跑下了台。
刚回到后台，就被食堂的女工们团团围住。
“茉莉！你太厉害了！”
“念得真好！俺都快听哭了！”
“给咱们食堂长脸了！”
桂兰婶子更是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好闺女！真是好闺女！”
就连胡彩霞，也别扭地凑过来，小声说了句：“还行吧……没丢人。”
站在人群外围的老王头，眯着眼，咂咂嘴，对旁边的人低声道：“瞧见没？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哟！”
联欢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回荡在工地的夜空。茉莉站在后台的阴影里，感受着周围热烈的气氛和姐妹们真诚的祝贺，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温暖填得满满的。
她悄悄抚平激动的心绪，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也许，这片曾经让她感到艰难和陌生的土地，也能开出属于她的、微小而坚韧的花朵。而今晚这意外的掌声，就像一缕春风，悄然吹开了她心中那紧闭已久的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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