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阳光正好。谢珩再次踏入了桑家瓦子那家柳云裳驻场的勾栏。此时尚未至最热闹的晚间,但场内也已坐了不少茶客,空气中飘散着茶香、果品香与淡淡的脂粉气。
台上,轻纱曼舞,柳云裳正怀抱琵琶,端坐于绣墩之上。她今日换了一身杏子黄的襦裙,依旧素雅,却比那日的淡青更添几分暖意。只见她螓首微垂,纤指如蝶,在五根丝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初时,琴音淙淙,如幽涧流泉,清清冷冷,将众人的心神缓缓引入一片静谧山色之中。
忽而,她指法一变,轮指疾出,琴音陡然转为激越,似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仿佛令人置身于边塞沙场,闻听号角连营。台下茶客无不屏息凝神,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
然而这杀伐之气并未持续太久,琴音再转,变得哀婉缠绵,如泣如诉,似在诉说征人思妇的无尽离愁,又如孤雁失群,于长空发出凄厉的哀鸣。柳云裳眉宇间也染上轻愁,眼神飘忽,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无数悲欢离合。
最终,所有激烈与哀怨都归于平静,余音袅袅,似有还无,如同一切波澜壮阔终将消散于历史的烟尘,只留下淡淡的怅惘在心头萦绕。一曲终了,满场寂然,片刻后,才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打赏声。
谢珩亦微微颔首,此女琵琶技艺确已臻化境,不仅能娴熟驾驭技巧,更能以音传情,赋予乐曲灵魂。他亦从袖中取出两片轻薄却分量十足的金叶子,置于侍者捧上的漆盘之中,这打赏颇为丰厚,立刻引来了不少侧目。
柳云裳盈盈起身谢过诸位看官,目光在扫过谢珩时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周旋于几位熟客之间,言笑晏晏,应对得体。
待得应付完一波客人,她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向独自坐在角落的谢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性的微笑:“谢官人今日怎的又来了?还如此破费。”她目光扫过那空了的漆盘位置,意有所指。
谢珩起身,拱手道:“柳娘子琵琶妙音,绕梁三日,区区薄资,不足挂齿。”
柳云裳掩口轻笑:“官人过誉了。既然官人如此慷慨,云裳便厚颜一回,请官人去隔壁茶肆喝碗茶,算是答谢,如何?”她眼中带着试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谢珩从善如流。
二人遂离开喧闹的勾栏,来到了相邻一家更为清静雅致的茶肆。寻了个临窗的雅间坐下,点了两盏上好的龙凤团茶,并几样精细茶果。
茶博士熟练地将茶饼炙烤、碾碎、罗筛,投入建盏,高冲低泡,手法流畅,一时间茶香四溢。柳云裳执起黑釉盏,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沫,姿态优雅,却并未立刻饮用。
谢珩看着她,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柳娘子,昨日谢某依你之言,去了西榆林巷。”
柳云裳拨弄茶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哦?赵内侍可曾帮到官人?”
谢珩目光直视着她,缓缓道:“帮是帮到了,他告知谢某,他府上的那架箜篌,早已弦柱朽坏,琴身开裂,不堪使用,并非如柳娘子所言‘品相完好’。”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锐利,“却不知柳娘子……为何要欺瞒谢某?”
柳云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带着几分无辜:“官人此话从何说起?云裳也是听旁人传闻,并未亲见,或许信息有误,岂能说是欺瞒?”她垂下眼帘,看着盏中澄碧的茶汤,“或许是那赵内侍舍不得割爱,故意搪塞官人也未可知。”
谢珩摇了摇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谢某虽非察言观色之大家,但分辨真伪尚有些许自信。赵内侍提及箜篌损坏时,神色惋惜不似作伪。反倒是柳娘子你……”他声音放缓,“前日在河畔,娘子推断谢某行踪目的,条理清晰,观察入微,显是心思缜密之人。对于赵内侍收藏之物这等关键信息,娘子岂会仅凭道听途说,而不加核实便轻易告知?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柳云裳一眼,“娘子自己府上,不就藏着一架凤首箜篌么?”
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柳云裳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慌乱,虽然极快便被掩饰下去,但如何能逃过谢珩的眼睛?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官人……官人这是听谁胡言乱语?”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比刚才低沉了些许。
“赵内侍亲口所言。”谢珩淡淡道,“他说,娘子舍不得自己的箜篌,故而将他推出来做挡箭牌。谢某先前急着寻找箜篌,未及细思,如今想来,娘子前夜之言,确是漏洞颇多。”
雅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窗外街市的隐约喧闹和茶汤沸腾的细微声响。柳云裳低头看着茶盏,久久不语,脸上神色变幻,似在挣扎。
良久,她终是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时,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戒备与一丝疲惫的复杂神情。
“谢官人……果然非同常人。”她不再否认,语气也变得直接了许多,“不错,云裳家中确实有一架祖传的凤首箜篌。并非云裳有意欺瞒,只是……此物乃家母遗物,对云裳意义非凡,实在不忍割爱。那赵内侍性情古怪,收藏颇丰,云裳本以为官人或能从他那里求得,故而……故而才出此下策,将官人引向他处。此事是云裳之过,在此向官人赔罪。”说着,她起身,对着谢珩郑重一福。
谢珩虚扶一下:“娘子请起。人各有珍视之物,谢某理解。只是,娘子既知谢某诚心求取,何不直言?”
柳云裳重新坐下,苦笑道:“直言?若云裳直言拒绝,官人可会甘心?或许还会以为云裳是待价而沽。引官人去赵内侍处,虽存私心,却也给了官人一条明路,只是没想到……”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她看着谢珩,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决然:“此事确是云裳理亏。这样吧,三日后便是十八,鬼市开市之日。云裳亲自陪官人去一趟鬼市,务必帮官人寻到那具传闻中的箜篌,以作弥补,官人以为如何?”
谢珩见她态度转变,语气诚恳,且愿意亲自陪同前往那鱼龙混杂的鬼市,足见歉意,便也不再深究,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柳娘子了。”
气氛稍缓,柳云裳重新执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似乎是为了缓解方才的紧张。她放下茶盏,好奇地看向谢珩,眼中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官人如此执着于寻找箜篌,甚至不惜重金,究竟所为何事?莫非官人府上要组建乐班?还是……另有他用?”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调侃,“总不会是为了哪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吧?”
谢珩见她神情放松,心中一动,忽然起了逗弄之心。他端起茶盏,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几分缥缈:“若我说……是为了杨玉环娘娘寻找此物,娘子可信?”
“杨玉环?”柳云裳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谢官人,你莫不是话本看多了?杨贵妃娘娘乃是两百多年前天宝年间的人物,早已在马嵬坡……那个了。官人你怎么可能遇得上她?难不成官人是从前朝穿越而来的不成?”她笑着摇头,觉得谢珩这玩笑开得实在离谱。
谢珩看着她笑得开怀的模样,也不辩解,只是顺着她的话,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摊手道:“果然瞒不过娘子。实不相瞒,确实是在下想收集这些古雅乐器,日后或可组建一个乐班,自娱自乐,也好附庸风雅一番。”这个理由听起来比前一个靠谱得多,也符合宋代文人雅士的某些癖好。
柳云裳这才止住笑,用绢帕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嗔怪地看了谢珩一眼:“官人真是……险些吓到云裳了。组建乐班倒是雅事,只是这箜篌难得,官人为何偏要寻它?琵琶、古筝不好么?”
“琵琶我自然已经寻得,但箜篌音色独特,别无替代。”谢珩简单回答,并未多言。
柳云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追问。二人又闲谈了几句汴京风物,约好了三日后鬼市相会的具体时辰地点,便各自散去。
走出茶肆,秋风吹拂,谢珩回头望了一眼那雅间的窗口,心中暗忖,这柳云裳心思玲珑,却也并非奸恶之徒,只是护宝心切,用了些小心思。如今既已说开,且她愿意陪同前往鬼市,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不知,那鬼市之中,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真正的唐代遗音,还是又一个镜花水月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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