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柳府之内,唯闻秋风拂过院中竹叶的沙沙声响,更添几分寂寥。谢珩听得那几声轻叩,心下微异,略整了整衣袍,行至门前,将门拉开。
门外廊下,站着的果然是柳云裳。她已换下白日那身见客的襦裙,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窄袖褙子,内衬浅青抹胸长裙,乌发松松绾起,未施脂粉,在廊下悬挂的孤灯映照下,面容显得有几分苍白,眼底却带着一丝未曾消散的决然与忧色。她手中捧着一个靛蓝色的布包,见谢珩开门,并未立刻言语,只是微微垂首,姿态间却无寻常闺阁女子夜叩男子房门的忸怩,反而有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
“柳娘子?”谢珩侧身让开,语气平和,“夜深露重,可是有何要事?”
柳云裳抬步迈入房中,房间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她并未四处张望,目光快速扫过房内已稍作整理、略显空荡的桌案,最后落在谢珩脸上,低声道:“打扰官人安歇了。云裳……想起一事,心中难安,故而来寻官人。”
她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轻轻解开。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些折叠整齐的纸张,以及几个小巧的瓷瓶、一卷丝线。
“这些是先母留下的,关于乐器养护的一些笔记,以及她平日调拭琴弦所用的特制松香、养护桐油的方子与成品。”柳云裳指着那些物件,一一解释道,“官人明日便要远行,寻找匠人,筹建乐班。这些虽是微末之物,或许……或许对官人甄选乐器、与匠人交流时,能有些许助益。尤其是这松香,是外祖父当年依古法调配,于琵琶、箜篌等弦乐器音色颇有增益。”
她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气淡淡散出。“还有这些丝线,是上好的蚕丝所制,韧性极佳,乃昔日宫中流出的旧物,用于箜篌琴弦,音色温润……若,若他日真能复制出箜篌,或可用得上。”
她的声音始终不高,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此举,看似是提供助力,实则是在用她所能想到的、与自身紧密相关的一切,试图与他即将踏上的未知旅程产生更深的联结,仿佛如此,便能将那枚玉佩和印信带来的承诺,夯得更实一些。
谢珩看着她摊开的这些“家底”,心中了然。他并未推拒,目光扫过那些泛黄的笔记和精巧的瓷瓶,点了点头,郑重道:“娘子有心了。此物甚好,谢某定会善加利用,他日若有所成,必不忘娘子今日之赠。”
见他收下,柳云裳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她沉默片刻,忽又抬眼,目光盈盈,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官人明日孤身上路,前路迢迢,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莫要轻信他人。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保全自身最为紧要。”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云裳……在此处,别无他念,只盼官人早日平安归来。”
这番话,已远超普通朋友间的关切,充满了殷殷叮嘱与难以言喻的牵挂。在北宋礼法之下,一位未婚女子深夜对男子说出如此言语,实是极为大胆,亦是将满腔心绪寄托于此。
谢珩迎着她担忧的目光,心中亦是复杂。他知她孤苦,感其真诚,但自身使命与身份,注定无法在此刻给予更多回应。他只能微微颔首,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娘子之言,谢某铭记于心。此行自有分寸,必当谨慎。府中诸事,娘子亦需珍重。若有难处……可暂避锋芒,一切待谢某归来再议。”
他没有给出更具体的承诺,但“归来”二字,已是此刻最能安抚她的话语。
柳云裳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容貌刻入心底。良久,她终是敛衽一礼,低声道:“如此……云裳便不打扰官人歇息了。官人……一路保重。”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外的黑暗中,唯有那淡淡的馨香,在室内残留片刻。
谢珩独立房中,看着桌上那靛蓝布包,又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默然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汴京城尚在沉睡之中。谢珩并未惊动柳云裳与老嬷嬷,只将一枚足够她们数月用度的银锭并一张简短字条留在客房桌案上,随即悄然离开了柳府,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并未在汴京多做停留,径直出了城门,雇了一艘南下的客船,沿汴河,转运河,目的地直指东南形胜之地——金陵秦淮。
之所以选择金陵秦淮,谢珩自有考量。金陵(今南京)虽非此时北宋国都,但乃六朝古都,底蕴深厚,人文荟萃。尤其是秦淮河畔,自唐以来便是风流薮泽,歌舞升平之地,教坊乐户云集,勾栏瓦舍林立,对乐器的需求量大,且追求精良。此地汇聚了南北匠人,技艺交流频繁,更有许多传承数代的工匠家族,隐于市井之中。前朝(南唐)覆灭后,其宫廷匠人流落民间,其中不乏精于制作箜篌等雅乐器的能工巧匠。相较于汴京,此地受宫廷采办的直接管制稍弱,寻找有胆识、有能力复制古器的匠人,机会或许更大。
舟行数日,抵达金陵。但见秦淮河两岸,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虽不及汴京之宏大规整,却别有一番绮丽繁华的气象。谢珩无心流连风月,他换上一身符合南方士人习惯的澜衫,收敛气息,如同一个真正前来采买乐器、组建家班的富家公子,开始了他的寻访之旅。
他并未直奔那些门面光鲜的大乐器行,而是依循在汴京的经验,深入市井,流连于那些聚集了三教九流的茶坊酒肆,以及乐器匠人聚居的坊巷。他出手阔绰,言语得体,很快便从一些老乐工、退役的教坊旧人那里,打听到了一些线索。
有说城西有一位姓苏的老匠人,祖上曾为南唐宫廷制器,尤擅修复古琴,对箜篌亦有涉猎,但性情古怪,等闲不接外活。有说秦淮河支流乌衣巷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焦尾坊”,店主是个哑巴,但一手制作琵琶、阮咸的技艺出神入化,或许能尝试制作箜篌。还有说聚宝门外,有从蜀地来的匠人,擅长制作繁复的竹木机关,或可借鉴其技。
谢珩一一寻访。那苏老匠人果然闭门谢客,连面都未见着。“焦尾坊”的哑巴师傅手艺精湛,看了谢珩凭记忆勾勒的箜篌大致结构图后,连连摆手,表示弦数太多,结构复杂,非其所长。聚宝门外的蜀地匠人,于机关巧妙,却对乐理音律一窍不通,难以胜任。
接连数日,看似线索颇多,却皆无所获。谢珩并不气馁,他知道寻找这等罕见匠人,如同大海捞针,需耐心与机缘。这日,他寻至秦淮河畔一处名为“匠心墟”的旧货市场,此地多有售卖二手工具、残破乐器乃至各种奇巧物件,亦有不少落魄匠人在此承接零活。
在一个售卖旧雕刀、木锉的摊位前,谢珩与摊主,一位头发花白、手指布满老茧的老者攀谈起来。他并未直接询问箜篌,而是聊起木工技艺,谈及乐器制作中对木材干燥、弧度把握的要点,言语间显露出不俗的见识。那老者起初只是敷衍,渐渐被引出了谈兴。
“……郎君是懂行的。”老者叹道,“如今这世道,肯静下心来琢磨这些老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他看了看谢珩,压低声音,“若说制作箜篌这等古雅之器,老朽倒是想起一人。只是此人……有些特殊。”
谢珩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此人姓墨,名非,就住在镇淮桥东头的旧染坊巷里。”老者道,“他祖上确是制作乐器的好手,传闻还与前朝宫廷有些关联。但他本人……唉,心思不在谋生上,整日里就爱鼓捣些旁人看不懂的机巧之物,说什么要复原失传的‘水运浑象’、‘木牛流马’,生活颇为困顿。前些年,他为了筹钱买什么古籍,曾试图接活制作一架小箜篌,图纸都画了一半,却因无人问津,加之所需材料昂贵,最终不了了之。此人技艺是有的,就是……有些不切实际。”
“墨非……”谢珩记下这个名字与地址。谢过老者,他立刻动身前往镇淮桥。
旧染坊巷狭窄而潮湿,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染料气味。谢珩在一处最为破败的院门前停下,叩响门环。许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儒衫、面容清癯却带着几分颓废之气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眼中带着警惕与被打扰的不耐。“找谁?”
“可是墨非先生?在下谢珩,慕名而来,想与先生谈一笔生意。”谢珩拱手,直接说明来意。
墨非上下打量他一番,眼神锐利:“谈生意?我这儿可没有现成的货物卖与你。”
“非是购买成品。”谢珩道,“是想请先生,制作一架凤首箜篌。”
听到“箜篌”二字,墨非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冷笑道:“制作箜篌?说得轻巧!你可知道需要何种木料?耗时几何?花费几许?如今谁还要那华而不实的东西!”
谢珩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柳云裳提供的、她母亲留下的那份箜篌图纸摹本(他早已备下副本),展开一部分,递到墨非眼前:“木料可用紫檀、花梨,或依先生所知最佳选材。工期不限,银钱……先生只需开口。”
墨非的目光被那精细的图纸牢牢吸引,他一把夺过,就着门缝的光线仔细观看,手指激动地有些发抖:“这……这是前朝宫中的规制!这凤首的雕法……还有这共鸣箱的弧度……你从何处得来?”
“来源先生不必问。”谢珩平静道,“谢某只问,先生可能依此图,结合先生所知,制作出一架能够演奏、音色上乘的完整箜篌?”
墨非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与挣扎交织的光芒,他盯着谢珩,仿佛要确认他话语的真伪:“工期不限?银钱任我支取?”
“然。”
“好!”墨非猛地拉开院门,露出院内堆满各种木材、工具和奇形怪状半成品的杂乱景象,“你若信我,便进来详谈!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材料需用最好的,过程中若有任何新的构思改进,需得依我!你若不应,现在便可离开!”
谢珩看着他眼中那属于真正匠人的执着与光芒,心知此人或许正是他要找的人。他微微一笑,举步迈入了这间杂乱却可能蕴藏着惊世技艺的小院。
与墨非的商谈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墨非对箜篌制作果然有着极深的研究和独特的见解,不仅对图纸上的结构了然于胸,还提出了几处他认为可以优化音色与稳定性的修改方案。谢珩对音律与器物亦有涉猎,两人竟相谈甚洽。最终,谢珩留下了足以让墨非购买所有顶级材料并维持数年优渥生活的定金,约定定期通信通报进度,待箜篌制成,再付尾款。
解决了箜篌制作的最大难题,谢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他并未即刻返回,既然打着筹建乐班的幌子,戏便需做足。接下来的一多月,他奔波于金陵、苏州、扬州等东南繁华之地,凭借重金与识人之明,陆续寻访、甄选了几位在琵琶、古琴、笙、埙上各有擅长的乐师。这些乐师有的是当地教坊退下的好手,有的是流落民间的世家传人,皆因各种原因不得志,被谢珩的诚意与雄厚财力所动,答应加入。
人数既定,谢珩便需一处安置与排练之所。他并未选择金陵,而是折返汴京郊外,花费重金租下了一处清静宽敞、带有数个独立院落的庄园。此地既远离汴京城的喧嚣与可能的是非(尤其是避免与柳云裳过往甚密引人注目),又方便日后联络鲁磐与墨非,以及……或许的归来。
安顿好乐师,提供足够的资费让他们先行磨合练习后,谢珩这才动身,再次进入汴京城。他并未前往柳府,而是直接寻到了那位曾在将作监任职的李老匠人家中。时隔近两月,那套按比例微缩的编钟模型已然完成。
模型以黄铜精铸,虽仅有尺余高,但大小钟体依律吕顺序排列,悬挂于雕花红木架上,纹饰清晰,比例精确至极,甚至连钟体内的调音痕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轻轻以特制小槌叩击,竟能发出微弱的、音高各异的清鸣,堪称鬼斧神工。谢珩验看无误,支付了剩余酬金,小心地将这凝聚着匠心的小型礼器收起。
至此,琵琶、古琴、笙、埙、编钟模型,五样乐器齐备。谢珩不再耽搁,于汴京郊外租赁的庄园中,寻了一处绝对隐秘的静室。
他取出那枚看似普通的木簪“乾坤镜”,神识沉入,定位忘川坐标。清辉流转,笼罩其身与身旁的五样乐器,周围空间一阵细微的波动扭曲,下一刻,他便连同乐器一起,自人间消失,回到了那片永恒笼罩在微紫天光下的忘川之地。
忘川依旧静谧,河水潺潺,曼珠沙华摇曳。谢珩径直带着乐器,来到了已挂牌“长恨阁”的馆舍。
杨玉环闻讯迎出,她今日穿着一袭淡粉色的宫绡长裙,少了几分初临时的哀怨,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此地的宁和。当她看到谢珩带来的琵琶、古琴、笙、埙时,美眸中顿时绽放出惊喜的光彩,尤其是那柄紫檀琵琶,她轻轻拨动琴弦,聆听着那清越之音,脸上露出了踏入忘川后最为真切明媚的笑容。
“使君大恩,玉环真不知何以为报!”她抚摸着那些品质上乘的乐器,如同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
“娘娘喜欢便好。”谢珩微笑道,“至于箜篌……谢某已在人间寻得能工巧匠,依娘娘所遗图谱进行制作。然此器复杂,非旦夕可成,尚需一段时日,还请娘娘宽心慢等。编钟时代久远,但始皇陛下或还接触过,娘娘可将此模型送入千工苑,让始皇陛下差人尝试重铸。”
听到箜篌有了着落,虽还需等待,杨玉环眼中闪过一丝期盼,随即盈盈一礼:“玉环明白。能使霓裳之音不绝于此地,玉环已感天幸,岂敢再苛求速成?使君奔波劳苦,玉环感激不尽。”
安抚了杨玉环,将乐器尽数交付长恨阁,谢珩这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连日穿梭两界,奔波寻觅,费心筹谋,即便以他之能,亦觉心神损耗甚巨。
他回到了桃源居的枢机殿。殿内依旧静谧,案几上堆积的玉简似乎又多了些许。他并未立刻处理公务,只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永恒流淌的忘川河水,心中思绪万千。汴京的人情冷暖,秦淮的烟波画船,匠人的执着狂热,乐师的期盼……如同一幅幅画卷在脑海中掠过,最终,都沉淀在这片超脱之地的永恒宁静之中。
他需要一段时间,静心休整,梳理此行所得,也好好思考一下,那枚留在人间的玉佩,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承诺,未来该如何……妥善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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