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厢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珩睁开眼,发现身旁已空,只余枕畔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以及那件被他披在裴婉如身上的青灰色外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
他起身整理好衣冠,步出房门。来到略显空荡的大厅,只见裴婉如已然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虽仍是孝期,却比昨夜的缟素多了几分生气。她正将一个不大的包袱系好,里面似乎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细软,动作麻利,神色间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见谢珩出来,她停下动作,对着他深深一福,声音低柔却清晰:“郎君,您醒了。婉如……已经收拾好了。”
谢珩看着她,心中明了,问道:“收拾好了?你这是……”
裴婉如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谢珩,脸上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坦然:“郎君既不嫌弃婉如,婉如……便跟着郎君。郎君去哪,婉如便去哪。为奴为婢,端茶递水,绝无怨言。”她顿了顿,声音微涩,“只求……只求郎君不要赶婉如走。”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此番,正是要前往京师长安。此去路途遥远,绝非湖州城内可比,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你一个女子,只怕……”
“婉如不怕!”裴婉如立刻接口,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再苦再累,也比孤身一人留在这空宅之中,日夜惶恐要好。郎君,请您带上婉如吧。”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谢珩看着她倔强而脆弱的神情,知道她已无退路。他转而问道:“那这处宅院,你待如何处置?”
裴婉如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与不舍。这宅院虽破败,却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承载着父母所有的记忆。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若郎君盘缠不足,或可……或可将它售出,应能换些银钱……”她说得极为艰难,显然非其本愿。
谢珩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松:“盘缠之事,你无需挂心,足够我们此行用度。既然你舍不得,那便让它留着吧。或许……待长安事了,我们还会回到湖州。”他这话半是安慰,半是留有余地。裴婉如听他提及“我们”和“回到湖州”,眼中顿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彩,用力点了点头。
趁着裴婉如不注意的间隙,谢珩袖中手指微动,一丝精纯的仙力流转,凭空凝化出两份做工精细、印章齐全、几乎与真品无异的“过所”(唐代通行证)与“公验”(身份证明)。文牒上,他将自己身份定为“湖州士子谢珩”,裴婉如则为“随行家眷”,理由则是“游学赴京”。以他的手段,伪造的文书足以应付沿途关卡的盘查。
二人简单用了些朝食,便锁好裴府大门,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程。此时天色尚早,晨雾未散。
这个时代,商业远未后世发达,长途客运更是稀少。湖州并非南北交通要冲,往来长安的商队本就罕见,想要雇佣长途马车极为困难。无奈之下,二人只能选择步行。
走上略显夯实的官道,裴婉如似乎暂时从丧父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一些,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久居闺中,鲜少出远门,看着道旁连绵的稻田、远处起伏的山峦、以及路上偶尔遇到的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背着行囊的旅人,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怯生生的张望。
谢珩为了照顾她是女子,脚程放得很慢。一路上,为了打发这漫长而枯燥的行程,也为了分散她的哀思,他便与她讲起了一些奇闻异事。有时是忘川名士们的趣闻(自然隐去了关键信息),有时是各地风土人情,有时甚至是些志怪传说。他的声音平和悦耳,讲述生动,裴婉如听得入神,时而掩嘴轻笑,时而睁大眼睛,暂时忘却了脚下的疲惫与离家的愁绪。
就这样走走停停,日头偏西时,前方官道旁出现了一处幌子,上书“悦来客舍”四字。这是官道上常见的私营客栈,条件简陋,只为过往行商旅人提供个歇脚住宿之处。
走进客栈,里面人声嘈杂,三教九流汇聚。有袒胸露腹的脚夫在大声划拳,有面色精明的商贾在低声交谈,还有几个眼神飘忽、形迹可疑的汉子在角落里打量着进出的客人。裴婉如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下意识地往谢珩身后缩了缩,小手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谢珩目光扫过店内,心中了然。他将裴婉如护在身后,走到柜台前,取出银钱,对那满脸精明的掌柜道:“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低着头的裴婉如,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几分暧昧的笑容,麻利地收了钱,递过一把钥匙:“天字三号房,楼上左转第二间。”
裴婉如听到只租一间房,脸颊瞬间绯红,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向谢珩。谢珩却只是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便领着她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径直上了楼。
进入房间,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裴婉如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脸上的红晕未退。
谢珩放下行李,转身看着她,解释道:“客栈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独居一室,太过危险。同住一室,方能护你周全。你睡床,我在地上打坐即可。”他的语气坦荡自然,毫无狎昵之意。
裴婉如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赧,低声道:“多谢郎君周全。”
是夜,待裴婉如洗漱后准备歇息时,谢珩却让她坐下。他蹲下身,不容置疑地抬起她的脚踝。裴婉如惊呼一声,想要缩回,却被他稳稳握住。
褪下布袜,只见那双原本应白皙纤秀的玉足,此刻却是红肿不堪,脚底和脚趾边缘布满了大小不一、有些甚至已经磨破渗血的水泡,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珩的眉头紧紧皱起,抬头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与心疼:“走了这许久的路,脚上磨成这样,为何不说?”
裴婉如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咬着唇,小声道:“我……我不想让郎君担心……郎君已经为我耗费太多心神了……这点苦,婉如吃得消……”
“胡闹!”谢珩语气加重了几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如此不爱惜?你若因强撑而倒下,岂不是更添麻烦,更让我担心?”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行囊(实则是袖里乾坤)中取出清水、干净的布条以及一小罐散发着清凉药香的金疮药。
他动作轻柔而熟练,先用清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伤口,然后用一根在烛火上烤过的细针(以仙力悄然消毒),精准地挑破那些饱满的水泡,挤出积液,再仔细地涂抹上药膏,最后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包裹好。整个过程,裴婉如虽然疼得额头冒汗,却始终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直怔怔地望着蹲在自己身前、神情专注而温柔的谢珩,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记住,”谢珩包扎完毕,抬头看着她,目光严肃,“日后若有任何不适,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隐瞒,才是最愚蠢的选择。你我既同行,便需相互扶持,坦诚相待,明白吗?”
裴婉如看着他清澈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与生疏仿佛也被这温柔与严厉交织的关怀所融化。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婉如……记住了。”
次日清晨,裴婉如感觉脚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试图自己行走。然而谢珩看着她依旧行动不便的样子,以及想到长安路途尚远,若按此速度,不知要耽搁到何时,他谋取《兰亭集序》的计划更是遥遥无期。
“这样走太慢了。”谢珩摇了摇头,在裴婉如惊讶的目光中,直接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上来。”
裴婉如瞬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行!郎君,这如何使得?婉如……婉如自己可以走……”
“莫要逞强。”谢珩语气坚决,不容反驳,“你的脚伤需要休养,再走下去恐会恶化。我背你,速度能快上许多。早日抵达长安,于你于我,都更为有利。”
裴婉如还想拒绝,但看着谢珩那不容置疑的背影,想到自己确实步履维艰,更想到谢珩似乎对长安之行颇为急切,最终,她咬了咬唇,带着满心的羞怯与难以言喻的悸动,小心翼翼地伏上了谢珩宽阔而坚实的后背。
谢珩稳稳地托住她,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便迈开步伐,继续沿着官道向北行去。裴婉如伏在他的背上,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后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官道两旁的景色飞速向后掠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甜蜜。谢珩则心无旁骛,脚下生风,只盼能早日抵达长安,了却此间事。背负一人,于他而言,轻若无物,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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