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裴婉如蜷缩在床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裙衫。谢珩静立窗前,望着楼下长安街市渐渐苏醒的喧嚣,心中却是纷乱如麻。他深知,有些话,若再不说清,这无形的隔阂与日渐复杂的情感纠葛,只会将两人都拖入更深的泥沼,于她,于己,于他肩负的任务,皆非益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床榻边。感受到他的靠近,裴婉如身体明显一僵,将头埋得更低,如同受惊的鸵鸟。
谢珩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坐下,伸出双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裴婉如微微颤抖的香肩上。
裴婉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惊慌与无措,看向近在咫尺的谢珩。
“婉如,”谢珩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裴婉如下意识地停止了抽泣,怔怔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眸,清澈如忘川之水,此刻却映照出她狼狈而惶恐的影子。
“有些话,今日必须说清。”谢珩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郑重,“你,对我谢珩,究竟是何看法?是何心意?我要听你的实话,莫要再以报恩、为奴为婢之类的话来搪塞。”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心防。
裴婉如被他问得心慌意乱,脸颊瞬间绯红,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牢牢锁住。她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用细若游丝、带着哭腔的声音反问道:“那……那郎君呢?郎君对婉如……又是如何看法?”她鼓起勇气,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眼中充满了忐忑、期待与深深的恐惧,害怕听到那个让她彻底绝望的答案。
谢珩看着她那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尽管这坦诚或许残酷。
“婉如,”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是个好女子,心地纯善,坚韧聪慧。这一路同行,你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苍白却精致的脸庞,“然而,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愿……耽误你的一生。”
“耽误?”裴婉如的心猛地一沉,泪水再次涌上眼眶。
“是。”谢珩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疏离,“我之身份,我之来历,我之……前路,皆非你所能想象,亦非寻常女子所能承受。我身负要事,前路莫测,吉凶难料。或许下一刻便要离去,或许会卷入你无法理解的纷争。跟着我,你得到的,可能并非安稳与幸福,而是无尽的漂泊、等待,甚至是……危险。”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回归到一条相对平静的人生轨迹上去。
然而,裴婉如听他说完,眼中的恐惧反而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坚定所取代。她用力摇了摇头,泪水甩落,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哽咽,却清晰了许多:“郎君所说的‘耽误’,在婉如看来,若是没有郎君,婉如的一生,早在湖州那破落宅院中,或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便已经‘耽误’了,甚至是……终结了。”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上谢珩的目光,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亮得惊人:“是郎君将婉如从绝境中拉出,给予婉如新生。郎君所说的漂泊、危险,与失去郎君、再度孤身一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婉如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什么莫测的前路!婉如只怕……只怕郎君觉得婉如是累赘,要将婉如推开!”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情感都倾泻出来:“郎君问婉如的心意……婉如的心意,早在郎君为我阿爷施针续命之时,早在郎君背我跋涉千里之时,早在郎君每一次护我周全之时,便已经……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婉如……婉如心悦郎君!并非因为恩情,而是……而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纵使郎君前路是刀山火海,婉如也愿追随!”
这一番大胆而炽烈的告白,如同惊雷,在谢珩耳边炸响。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而执着的爱慕与依赖,心中那座以理智和责任筑起的堤坝,竟开始微微动摇。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竟有如此决绝的勇气。
见谢珩沉默不语,裴婉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生怕自己的大胆将他推得更远,连忙又低下头,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婉如……婉如知道此言唐突,郎君若觉为难,只当……只当婉如胡言乱语便是。婉如依旧可以只为婢女,只求……只求郎君不要赶我走……”
看着她这般模样,谢珩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再次看向自己。他的目光不再疏离,而是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无奈、怜惜与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傻女子……”他轻叹一声,指尖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我何时说过,觉得你是累赘?”
裴婉如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我只是……”谢珩顿了顿,仿佛在寻找合适的理由,最终,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红肿的脚踝上,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只是不放心。你这般不会照顾自己,性子又倔强,若离了我,再遇上危险,或是病了伤了,无人看顾,叫我……如何能安心去做自己的事?”
他这话语,虽未直接回应她的爱意,但那“不放心”三个字,以及隐含的关切,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裴婉如心动。她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他并非对她无情,只是顾虑重重。而此刻,他选择了接纳,以“不放心”为名,实则是对她心意的默许与回应。
巨大的欣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裴婉如,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是喜悦的泪水。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猛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谢珩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幸福:“郎君!婉如……婉如一定好好的!绝不让郎君担心!”
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和那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喜悦,谢珩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任由她抱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眼中神色复杂难言。这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未来的路,恐怕更要步步为营。
良久,裴婉如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果子,低着头不敢看他。谢珩也收敛心神,正色道:“既如此,你便安心留在客栈。我需外出打探些消息,或许需要些时日。这长安城虽大,却也复杂,你莫要随意出门。”
“嗯,婉如听郎君的。”裴婉如乖巧地点头。
为确保她的安全,谢珩在离开房间时,指尖悄无声息地于门框上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淡金色禁制流光一闪而逝。此禁制虽简单,却能阻隔寻常宵小闯入,并在他感知范围内有人强行破门时有所感应。
安置好裴婉如,谢珩独自一人步入长安街市。他看似随意漫步,实则有目的地向着皇城方向走去。果然,在朱雀门附近专设的告示墙前,围了不少人。一张明黄色的皇榜赫然在目,上面以工整的楷书写着,大意是皇帝陛下近来圣体欠安,偶染风寒,太医院诊治后虽有好转,但仍觉精神不济,夜寐不安。特此张榜,广征天下精通医道、或有奇方妙法之士入宫,为陛下调理圣体,若有效验,必有重赏云云。
谢珩心中一动,这倒是个绝佳的契机!若能以医者身份入宫,接近李世民,或许便能找到机会探知《兰亭集序》的存放之处。
他不再犹豫,分开人群,径直走到皇榜前。看守皇榜的几名禁军侍卫见他气度不凡,上前盘问:“你是何人?欲揭皇榜?”
谢珩从容不迫,对着侍卫拱手一礼,声音清越:“在下湖州士子谢珩,祖上世代行医,略通岐黄之术,于调理养生一道别有心得。愿入宫一试,为陛下分忧。”
侍卫见他谈吐不俗,仪表堂堂,不似江湖骗子,又验看了他的过所公验(伪造的),确认身份无误(表面上),不敢怠慢,其中一名队正模样的侍卫便道:“既如此,请随我来,需先行禀报上官,再由内侍省安排查验。”
“有劳了。”谢珩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地跟随那名侍卫,穿过戒备森严的宫门,第一次踏入了这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太极宫。宫墙巍峨,殿宇重重,一股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此刻才刚刚开始。而远在客栈中的裴婉如,则抱着新买的布匹,怀着对未来既忐忑又甜蜜的憧憬,开始飞针走线,为她的“郎君”缝制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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