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的元月刚过,长安城尚沉浸在年节的余韵里,谢珩便带着裴婉如,悄然踏上了南归湖州的旅程。依旧是步行,谢珩依旧时常背负脚力不济的裴婉如,但心境与先前北上时已判若云泥。那时是前途未卜的探寻与一份沉重的责任,如今却是尘埃落定的释然与彼此相守的宁谧。
离了京畿,官道两旁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背阴处残留着斑驳的白色,与向阳处初露的泥土形成对比。早春的风依旧料峭,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气息。他们不急于赶路,谢珩彻底收敛了仙术,只以寻常旅人的脚程,真正沉浸于这人间归途。沿途经过城镇,便投宿歇脚,感受市井百态;行至乡野,则欣赏逐渐苏醒的田园风光。谢珩学识渊博,一路为裴婉如讲解地理沿革、风物典故,使得这漫长归途非但不觉枯燥,反成了开阔眼界的游历。
他们曾于洛水之滨,听闻圣人命左骁卫郎将王玄策出使天竺,途中恰逢中天竺王尸罗逸多逝世,其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竟发兵劫掠唐使队伍。王玄策仅以三十余骑之力,借得吐蕃、泥婆罗(今尼泊尔)精骑,大破阿罗那顺,擒其归京。此事在沿途驿站酒肆间传为美谈,士民皆感大唐国威之盛。裴婉如听得心潮起伏,轻声道:“王将军真乃豪杰,不负天朝威仪。”谢珩颔首,心中却明了,这赫赫武功背后,亦是帝国边疆经营与外交的复杂棋局。
南下渡过淮水,春意便愈发浓郁。及至江南,已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道旁水田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农人已开始忙碌。熟悉的江南景致映入眼帘,裴婉如眼中泛起了激动的泪光,紧紧握着谢珩的手。一别数载,湖州城郭依旧,而她的心境,已从当初那个绝望无助的孤女,变为了有枝可依的归人。
重回那座门墙斑驳的裴氏老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虽显寂寥,却并无破败倾颓之象,想来邻里念及旧情,偶有照看。裴婉如如同真正归巢的燕子,挽起袖子,便与谢珩一同洒扫庭除。谢珩修缮了有些漏雨的屋顶,清理了院中荒草,重新栽种了翠竹和几株兰草,又移来一架紫藤。不过旬月光景,这座曾经被病痛与贫寒笼罩的宅院,便重新焕发了生机,虽简朴,却洁净温馨,充满了安宁的烟火气息。
他们并未张扬,只对外称是游学归来的谢姓士子与其家眷。谢珩凭借一手精湛医术(对外只称是家传所学与游历所得),在湖州城内渐渐有了名声。他未开大规模医馆,只在宅旁辟一静室,悬壶济世,名“杏庐”。他用药精准,尤擅调理沉疴痼疾,且贫者求医,往往分文不取,富者酬谢,也仅取药资,加之待人温和,不久便赢得了乡邻的敬重,称之为“谢先生”。裴婉如则在家操持,她女红出色,偶尔接些精巧绣活,更多时候,则是精心打理着这个小家,将清贫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充满了诗意。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
是一个男孩,啼哭声洪亮,中气十足。生产那日,谢珩亲自守在房外,以微不可察的仙灵之气暗中护持,使得裴婉如虽经历苦楚,却终是母子平安。抱着襁褓中红润健康的婴孩,裴婉如泪中带笑,谢珩心中亦涌起一股奇异的、属于凡尘父亲的温暖与责任。
“郎君,为孩子取个名字吧。”裴婉如虚弱地倚在榻上,目光温柔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谢珩沉吟片刻,目光掠过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历经风雪依旧挺拔青翠的修竹,道:“便叫‘怀瑾’吧。谢怀瑾。怀瑾握瑜,愿他品行高洁,内蕴光华,如美玉般温润而坚贞。”他并未选用历史上谢氏名人的字辈,只取心中对这孩子最朴素的期许。
就在怀瑾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时,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夏,一个震动天下的消息由北而来,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了大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含风殿,太子李治继位,是为高宗。消息传至湖州,虽远在江南,亦能感受到那股举国同悲的氛围。谢珩听闻,沉默良久。他想起了忘川之中那位执着于《兰亭》墨魂的帝王魂影,也想起了甘露殿中那个面带疲惫却依旧威严的君主。一个时代,终究是落幕了。裴婉如见他神色肃穆,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安慰。对他们而言,庙堂之高已远,唯有眼前这方小院的安宁才是真实。
时光荏苒,在高宗永徽年间,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诞生了。谢珩为她取名“韫素”,谢韫素。“韫椟而藏,怀素守真”,愿她内秀慧中,保持本真之美,安享平淡之福。怀瑾渐长,性情沉静,喜读书,谢珩便亲自启蒙,教他识字断文,却不强求科举功名,更重品性修养与经世致用的道理。韫素则灵秀聪慧,承袭了母亲的女红天赋,小小年纪便能绣出精美的花样,常在父母膝下承欢。
这些年里,他们也偶尔听闻外界消息:永徽六年(公元655年),高宗废王皇后,立昭仪武氏为后;显庆年间(656-661年),苏定方等大将平定西突厥,疆域再拓;龙朔年间(661-663年),大唐与吐蕃时和时战……这些朝堂风云与边关烽火,对于湖州水乡的谢家而言,如同远处池塘泛起的涟漪,虽有听闻,却已惊扰不了院内紫藤花年复一年的开落,竹影日复一日的摇曳。
谢珩彻底融入了凡尘生活,他收敛了所有仙家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儒医,行医、课子、陪伴妻子。岁月同样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鬓角渐染霜华,但目光依旧清澈睿智。裴婉如亦从当年那个清丽少女,出落成温婉端庄的妇人,眉宇间是历经磨难后的从容与满足。他们相敬如宾,感情却愈发醇厚,如同陈年佳酿。
怀瑾十六岁时,谢珩并未让他走科举之路,而是尊重其志趣,让他跟随一位信誉卓着的商人学习经营,行走于江南诸道,见识更广阔的天地。韫素则许给了湖州城内一位家风淳朴、饱读诗书的沈姓士子,夫妻和睦。
数年之后,年岁已高的裴婉如先一步病倒。
她并无大病,只是年轻时忧患过度,损耗了根基,如油灯般渐渐燃尽。谢珩日夜守候在榻前,亲自煎药喂服,一如当年他为裴父施针续命那般尽心。只是这一次,他再无回天仙术,亦不能再行逆天改命之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弥留之际,裴婉如握着谢珩已显苍老的手,目光清澈而平静,带着一丝解脱与无尽的眷恋:“郎君……这一生,得遇于你,婉如……死而无憾。只是……舍不得你……”
谢珩心中大恸,紧紧回握她的手,声音沙哑:“莫说傻话,你我夫妻,自当同穴。”
裴婉如嘴角泛起一丝微弱而满足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走得安详。
葬裴婉如于城西一处僻静山麓,那里依山傍水,风景清幽。谢珩亲自设计了合葬的墓穴,墓碑上只简单刻着“谢门裴氏婉如之墓”,旁留空位。
自裴婉如去世后,谢珩的精神明显萎顿下去,虽依旧为邻里诊治,但笑容渐少。子女皆已成家立业,常回来探望,他却时常独自坐在院中紫藤架下,看着那架繁花,一坐便是半日。外人只道他思念亡妻,情深不寿。
数年后的一个秋日,叶落纷飞。
谢珩将怀瑾、韫素唤至榻前,交代了些身后之事,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他特意叮嘱,丧事从简,与妻合葬即可,不必立传,不必张扬。
是夜,谢珩安然辞世,面容平静,如同沉睡。
子女遵其遗愿,将他与裴婉如合葬于城西山麓。墓前无显赫碑文,亦无歌功颂德之辞,只在裴婉如的名字旁,添上了“夫君谢珩”四字。随着岁月流逝,草木滋长,这座小小的合葬墓渐渐湮没在荒烟蔓草之中,再无人知晓,这里长眠着一位曾穿梭阴阳的忘川使君,与一位曾历经悲欢的普通女子。
他们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两颗微小石子,未曾激起半分涟漪,未在史册上留下只字片语。然而,在那段属于大唐贞观、永徽、显庆……的悠长岁月里,在湖州那座静谧的老宅中,他们真实地活过,爱过,相伴着走完了平凡而完整的一生,将所有的惊心动魄,最终都沉淀为了白首同归的寂静与安然。风过竹梢,仿佛低吟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而后,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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