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八年的春雨,像是要把整座徐州城都泡发霉烂。
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倒。天河倾泻般的雨幕里,远近的屋舍都成了模糊的黑影,只有林氏铁匠铺里那盏摇曳的油灯,在无边的黑暗中苦苦支撑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铺子里,林昭放下手中冰冷的铁钳,金属碰撞声在雨声的包裹中显得格外清脆。他直起腰,这个动作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伴随着灵魂与肉体更深层次的融合。
前世,他是冶金工程硕士林枫,在实验室里与光谱仪、高温炉打交道;今生,他是徐州铁匠之子林昭,在烟火缭绕中与铁砧、风箱为伍。两种记忆如同炽热的铁水与冰冷的模具,正在经历着痛苦而必要的浇铸与成型。
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承载着两世记忆的起点。
炉膛里,火焰奄奄一息,只剩下几点暗红的余烬,像垂死病人最后的脉搏。不是不想添煤,而是不敢。墙角堆着的煤块所剩无几,那是父亲林大锤最后的指望。墙壁被长年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挂着的几件打好的农具——锄头、镰刀、柴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这个时代劣质生铁特有的、呆板而晦暗的光泽。
林昭走过去,拿起一把锄头。入手沉甸甸的,这是父亲扎实手艺的体现。但指尖抚过锄刃,一种粗糙的颗粒感挥之不去。他仔细看去,刃口边缘竟分布着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纹。这不是锻造的问题,这是铁料本身的问题——含硫过高,热脆性大。
“铁不行。”
这个判断在他心中盘旋不去。不是林大锤的手艺不行。父亲打了一辈子铁,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依旧稳定而有力,抡锤的节奏精准得如同心跳。是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不行,是获取优质铁料的渠道被垄断,是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只能用得起这些被大矿场、大铁厂淘汰下来的劣质生铁,勉强打造些粗笨农具,卖给城外土里刨食的农户,换取微薄的收入,维持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平衡。
即便如此,那些农户也渐渐不愿买他家的农具了。隔壁村的老张头上月才来退过货,一把新打的镰刀,割了不到半亩稻子就崩了口子。老张头骂骂咧咧,父亲陪着笑脸,退钱,道歉,转身时那佝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林昭心上。
“唉……”
一声沉郁得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从里间传来。父亲林大锤佝偻着背走出来,不到五十的人,鬓角已然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重而写满了无能为力。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堆寥寥的存货,又望了望门外如注的暴雨,眼中是化不开的、如同这雨夜一般浓稠的愁苦。
“昭儿,别摆弄了。”林大锤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破旧的风箱,“收拾一下吧。赵三爷的人……怕是快到了。这雨,挡不住阎王债。”
林昭没动,反而问道:爹,运河上的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消息?有什么消息!林大锤的声音陡然提高,邳州段淤得跟烂泥塘似的!听说朝廷这些年光顾着辽东和宁夏的战事,漕运疏浚的银子都被挪用了! 咱们家那三条运煤的船,陷在里面快二十天了!动弹不得!
他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眶瞬间红了,血丝遍布。“五百石煤!五百石啊!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借了赵三虎那杀才的五分利印子钱,才凑够银子买来的!指望着开春各村修农具,能多接些活计,打个翻身仗……把欠债还上,让你娘在下面也能安心……”
提到早逝的妻子,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声音哽咽了。“现在,全完了!船动不了,煤运不回,炉子快熄了,拿什么打铁?拿什么还债?那赵三虎是什么人?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巴不得我们还不上钱,好吞了咱这铺子!”
本金亏光,那高达五分利的印子钱却像滚雪球一样,一天天越滚越大。今天,就是第二个利息结算的日子。二百两银子,连本带利,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已经缠上了林家父子的脖颈,正在缓缓收紧。
“二百两……就是把铺子掏空,把咱爷俩骨头砸碎了称斤卖,也凑不齐五十两啊。”林大锤瘫坐在冰冷的木墩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来,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凄凉,“这祖传的铺子……列祖列宗……我林大锤没用,要……要断送在我手里了……”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砸门声混着雨声骤响,粗暴、急促,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仿佛地狱来的催命符,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林大锤浑身一颤,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木墩上弹起,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往门口挪步,腰已经习惯性地弯了下去。
林昭一把按住父亲的肩膀,力道沉稳。“爹,我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属于前世林枫的理智和属于今生林昭的怒火,走上前,拔下了沉重的门闩。
门闩刚刚落下,铺门就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猛地撞开。三四条浑身湿透、散发着汗臭、水腥气和戾气的汉子闯了进来,冰冷的雨水随着他们带入,瞬间在地面上汇成一片污浊的水洼。为首那人,三角眼,鹰钩鼻,腰间挂着一块表明身份的腰牌,正是赵三虎手下的头号狗腿,人称“刁算盘”。此人不仅心狠手辣,更精于算计,放债逼债,鲜有失手。
“林大锤!滚出来!三爷来收账了!”刁算盘声音尖利,像铁铲刮过锅底,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林大锤慌忙从儿子身后抢上前,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作揖不止:“刁、刁爷,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天儿还凉,快,快进来喝口热水,驱驱寒……”
“少他妈废话!”刁算盘一脚踢开挡路的一个破箩筐,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铺子里刮过,最后定格在那堆卖不出去的农具上,嘴角撇了撇,“钱呢?二百两,连本带利,拿出来吧!三爷还等着回话呢!”
“刁爷,您行行好,”林大锤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运河淤塞,您也知道,我的煤船困在邳州,实在是……能不能再宽限几日,等船一到,卖了煤,立马连本带利……”
“等船?”刁算盘嗤笑一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大锤脸上,“林大锤,你当三爷是开善堂的?运河年年淤,怎么偏偏就你倒霉?我看你不是船沉了,是想赖账吧!”
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刻鼓噪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穷鬼还想赖账!”
“也不打听打听三爷的名头!”
有人甚至故意用脚去踢翻那堆本就卖不出去的农具,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劣质的铁器散落一地,如同林家此刻破碎的尊严。
林昭再次上前,将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的父亲稳稳挡在身后,拱手道,声音清晰而冷静:“刁爷,非是我家想赖账,实在是天灾所致,人力难为。运河淤塞,非我林家一户之困,想必三爷也知晓。可否请刁爷回禀三爷,再容我们十天半月?我们定然想法子凑钱。”
刁算盘这才正眼打量林昭,三角眼里闪着精光。“哟,林家小子,听说你前阵子摔下河堤,救回来后像是变了个人,说话文绉绉的?还‘人力难为’?”他阴阳怪气地笑着,围着林昭转了半圈,突然脸色一沉,语气变得凶狠,“少来这套!今天要么拿钱,要么,就拿这铺子抵债!地契呢?交出来!”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推搡林大锤。
“刁爷!”林昭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身形如山,纹丝不动地挡在前面,“铺子抵给你,我们父子流落街头,剩下的债,您找谁要去?岂不是成了死账?三爷放债,是为求财,不是为置气。逼死我们,于三爷有何好处?不如给我们一个周转的机会,若能渡过此劫,对三爷,对您,岂不都是好事?”
这番话条理清晰,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给双方都留了台阶。刁算盘动作一顿,三角眼飞快地转动起来。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却滴水不漏。逼得太急,人要是真跑了或者寻了短见,这账确实就黄了,三爷虽然势大,也不能明着把人逼死,官府面上须不好看。而且,他隐隐感觉,这林家小子和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完全不同,眼神里有一种让他都觉得有些发毛的镇定。
但他嘴上却不肯松,嗤笑道:“周转?拿什么周转?就凭你们这破炉子,和这堆没人要的破烂?”他指着地上散落的农具,满脸鄙夷,“还是指望你那陷在泥里的煤船能飞回来?”
“凭矿。”林昭迎着他不善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矿?”刁算盘一愣,脸上的讥讽更浓了,“什么矿?你林家祖坟冒青烟,挖出金矿了?”
连林大锤也愣住了,焦急地扯了扯儿子的衣袖,低声道:“昭儿,你胡说什么!”
林昭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块乌青色、带着明显层理结构的石头。石头不大,但在他手中却显得异常沉重。这正是他这几日借口养病,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在附近被众人视为不祥之地的青石山反复勘察后,精心挑选带回的矿样。
“这是青石山的铁矿。”林昭将矿石托在掌心,声音平稳,“此矿含铁量虽不算高,但矿层极厚,储量丰富,连绵数里皆是。若能顺利开采冶炼,莫说二百两,两千两也还得起。”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青石山?那不是老匠头们口中出了名的“废矿”、“鬼矿”吗?多少老师傅不信邪去试过,用尽了办法,炼出来的不是豆腐渣就是铁疙瘩,根本没法用!早就没人去打那的主意了。
“哈哈哈!”刁算盘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眼泪都笑了出来,“青石山?林家小子,你他妈是真摔傻了吧!那鬼地方的石头,烧火都嫌费柴,打铁?你做梦呢!你想拿这玩意儿糊弄三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并非糊弄。”林昭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将矿石递过去,“刁爷若不信,可以仔细看看。此矿虽品位不高,但结构致密,杂质分布相对均匀,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关键在于冶炼之法!传统土高炉,炉温不足,送风不力,自然炼不好此矿。若能改良炉型,强化鼓风,优化配料,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目光直视刁算盘,眼神清澈而坚定:“三爷若不信,我可立下字据,以十日为限。十日内,我若用此矿炼出可供锻打的熟铁,便请三爷宽限时日,并以未来铁厂一成利,答谢三爷今日通融之情。若炼不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刁算盘和他身后那几个摩拳擦掌的打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必三爷来赶,我们父子自缚双手,将铺子、地契,连同我们自己,一并送到三爷府上,为奴为仆,绝无怨言!”
这番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小小的铁匠铺里。不仅立下了军令状,还抛出了一个“未来铁厂一成利”的诱人香饵。
刁算盘收住笑声,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昭。这小子,是疯了,还是真有倚仗?看他这沉稳劲儿,不像失心疯。可青石山的矿……那是多少老把式都判了死刑的。但万一呢?万一这小子真有什么邪门法子……那一成利,听着不多,可若真让他搞成了,铁厂开起来,那就是源源不断的进项!比一次性抢了这个破铺子划算多了!就算他搞不成,十天后,照样能拿人拿铺子,自己毫无损失,还在三爷面前显得会办事。
这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一把抓过那块矿石,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油灯下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其实他哪里懂什么矿,不过是做做样子。
“好!小子,你有种!”刁算盘将矿石揣进怀里,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这话,老子给你带给三爷!就给你十天!十天后,老子带人来收铁,收不到……”
他猛地凑近林昭,狞笑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压低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用、你、爷、俩、的、骨、头、来、炼!”
说完,他不再停留,狠狠啐了一口,带着人转身,嚣张地大笑着,没入门外那无边无际的、如墨般的雨幕之中。
铺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希望。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林大锤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完了……全完了……昭儿,你……你闯下滔天大祸了!青石山的矿,根本炼不出铁啊!那是‘死矿’!是祖宗们试过多少回都不行的‘死矿’啊!你立这种字据,十天后,我们……我们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啊!”
他看着儿子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庞,眼中是深切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他以为儿子是病糊涂了,在说胡话。
林昭走过去,没有立刻去扶父亲,而是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劣质农具,一件一件,认真地捡起来,摆放整齐。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稳和力量。
然后,他走到瘫坐在地的父亲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父亲那双被生活磨去了所有光彩、此刻只剩下恐惧的眼睛。
“爹,”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打在铁砧上,清晰、坚定,“您看着我。”
林大锤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儿子。
“传统土高炉,炉温不够,鼓风不力,自然炼不好青石山的矿。”林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们,可以造更好的炉子。”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无人问津的农具旁,再次拿起那把带着裂纹的锄头,指尖精准地抚过那道清晰的裂痕,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您看,”他将锄头举到父亲眼前,在昏暗的灯光下,那道裂纹如同嘲讽的伤疤,触目惊心,“不是我们的手艺不行,是铁不行。”
他放下锄头,那声闷响仿佛敲在林大锤的心上。
然后,他转身,望向门外那片被厚重雨幕笼罩的、在众人眼中象征着不祥与绝望的青石山方向。雨水疯狂地敲打着门板,像是万千冤魂在哭嚎。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清晰地宣告:
“而铁不行,归根到底,”
“是炼铁的法子不行。”
“别人炼不出,我们能。”
话音落下,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漆黑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林昭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簇不为风雨所动的、名为信念的火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天地也为这跨越时代的宣言所震动。
林大锤呆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看着他与门外那片绝望之地对视的姿态,心中那潭死水,竟不由自主地,被投入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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