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北京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因铁路而起的波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激荡。
林昭的《战后铁路兴修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朝堂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支持者如少数开明的年轻官员和一些意识到商贸利益的户部官吏,慷慨陈词,列举铁路在调兵、运粮、通商上的十大便利;而反对者的声音则更为庞大且根深蒂固,以都察院几位御史和部分翰林官为首,引经据典,斥责铁路“破坏风水龙脉”、“惊扰祖宗陵寝”、“聚集游民滋事”,甚至将近年一些地方的旱涝灾害也牵强附会地归咎于这条“钢铁恶龙”的兴建。
御前会议开了数次,万历皇帝态度暧昧,既未明确支持林昭的庞大计划,也未完全采纳反对派“即刻停建、严加管束”的激进主张。最终,一道措辞含糊的旨意下发:辽东至朝鲜主线需巩固,内地支线“着户部、工部会同铁路总调度衙门详议,择其利国利民、扰民最少者,酌量试行一二”。
“酌量试行”,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它意味着林昭雄心勃勃的规划被大幅缩水,每一步推进都将面临无数双挑剔的眼睛和层层叠叠的审批掣肘。
“大人,这是工部退回的‘京通支线’勘测预算,”孙幕僚将一份公文轻轻放在林昭案头,脸色凝重,“理由是‘耗资过巨,需核减三成,且沿线坟茔迁移事宜,需先与礼部及地方士绅妥善协商’。”
林昭看着那份盖着工部大印的驳回文书,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核减三成预算,意味着要么降低标准埋下隐患,要么工程停滞。而与地方士绅“协商”?那更是一个泥潭,那些靠着土地和传统势力盘踞地方的乡绅,岂会轻易让铁轨从他们的田产和祖坟旁经过?
“还有,”孙幕僚压低声音,“通政司的朋友递来消息,都察院那边正在搜集格物院‘账目不清’、‘用人不当’的证据,似乎想从此处打开缺口。”
林昭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攻击格物院,就是攻击铁路的技术核心,攻击他林昭最根本的依仗。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与林昭在朝堂上面临的明枪暗箭相比,沈云漪感受到的压力则更为具体和琐碎。
格物院原本相对纯粹的研发环境,开始受到外界的侵扰。先是吏部以“规范铨选”为由,要求格物院上报所有非正途出身(非科举)人员的详细履历,并暗示其中部分人“来历不明,品流复杂”。接着,京城一些颇有名气的“理学大家”开始撰文,或公开讲学,抨击格物之学“舍本逐末,坏人心术”,将沈云漪这样一个女子参与机要之事,引为“世风日下、阴阳颠倒”的明证。
这日,沈云漪正在格物院下属的精密作坊内,与几位大匠商讨新型客货两用车辆转向架的改进方案,一名仆役匆匆来报,说是府上来了几位“夫人”,指名要见“沈安人”。
回到府中,只见花厅内坐着几位珠光宝气的妇人,为首的是京中一位颇有势力的侯爵夫人。她们见到沈云漪,依旧是那套热情而虚伪的寒暄。
“林夫人如今可是京城里的名人了,整日里忙那些家国大事,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姐妹才是。”
“是啊,听说那格物院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还有不少年轻男子进出……夫人到底是女子,长久待在那等地方,难免惹人闲话,于林大人官声也是有碍的。”
“不若辞了那劳什子差事,与我们多走动走动,听听曲,赏赏花,岂不自在?”
话语如绵里藏针,看似关心,实则充满了规训与排挤,意图将她重新赶回“内宅”那个狭小的天地。沈云漪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一片冰凉。她们不在乎铁路能带来什么,只在乎她是否安分守己,是否遵循着她们认定的“妇道”。
送走这些“客人”后,沈云漪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她铺开纸张,研墨蘸笔,开始起草一份《格物院人才培养与铨选机制疏》。她要用缜密的制度和清晰的条规,来应对那些基于偏见和私心的攻击。同时,她也意识到,必须让格物院的研究成果,更快、更直观地展现于世人面前。
就在林家内外交困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悄然出现。
每年春季,京郊皇庄都会举行一场“劝农礼”,皇帝有时会亲临,以示重农之意。今年,在郑王朱载堉的暗中推动和一些支持铁路官员的建议下,劝农礼的规模有所扩大,特意划出一片区域,允许格物院展示“于农事有益之新器”。
沈云漪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亲自带队,日夜赶工,不仅改进了几样实用的农具,还精心准备了一套缩比例的铁路沙盘模型。模型上,小型的蒸汽机车拉着几节车厢,在微缩的山川河流间穿行,可以通过手动摇动发条驱动,直观地演示铁路运输的效率。
劝农礼当日,天气晴好。万历皇帝果然驾临,在观看完传统的农耕仪式后,信步来到了格物院的展区。
当那辆精致的模型机车“呜——”地一声(模拟汽笛),喷着细细的白烟(特制的水汽),在轨道上稳稳跑动起来时,围观的百官和民众发出了阵阵惊叹。皇帝显然也产生了兴趣,驻足观看了许久,还详细询问了机车的原理和运力。
沈云漪身着庄重的安人服饰,落落大方地在旁讲解,言辞清晰,逻辑严谨,既说明了技术原理,更着重阐述了铁路对于运输农具、粮食,沟通各地物产,降低流通成本的巨大潜力。她并未刻意突出自己,但那份从容与智慧,在场众人有目共睹。
皇帝听完,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林昭说了一句:“林卿家,尊夫人确是贤内助,亦是国之干才。”随即摆驾回宫。
这句话,如同春风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会场,也传回了京城。
虽然皇帝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但这次公开的、带有肯定意味的展示,无疑为林昭和格物院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至少,在明面上,一些过于露骨的攻击暂时收敛了些许。
夜色深沉,林昭书房内的灯火依旧亮着。
桌上摊开着京通支线修改后的、预算被大幅削减的勘测图,以及沈云漪那份字迹娟秀、条理清晰的《人才培养疏》。
“陛下今日的态度,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林昭看着妻子,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欣慰,“你今日在劝农礼上的表现,很好。”
沈云漪为他续上热茶,轻声道:“仅是稳住还不够。夫君,反对者不会因为一次展示就放弃。我们必须更快地让铁路产生效益,让更多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京通支线受阻,我们或可先集中力量,将已有的辽东至朝鲜线路经营好,提高运能,降低运费,吸引更多商贾使用。同时,格物院那边,我会加快对矿山用的重型机车和农用轻便器械的研发,让技术更快落地生利。”
林昭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坚定力量。“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被他们拖入无休止的扯皮之中。铁路的生命力在于运行,在于创造价值。明日我便下令,优化主线调度,鼓励商旅货运。至于那些暗处的绊子……”他目光锐利起来,“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看看是他们的奏折快,还是我们的车轮快!”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与温暖。
然而,他们都清楚,劝农礼上的小小胜利,仅仅是暂时驱散了头顶的一片阴云。那些根植于利益、观念和权力争夺的“暗礁”,依然潜藏在铁轨前方,等待着下一个机会。帝国的钢铁脉络,在凯旋的荣耀与现实的挤压中,正艰难而坚定地向前延伸,每一步,都伴随着冰层碎裂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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