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审议的日子,终于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到来。文华殿侧殿,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首辅、次辅并几位阁老端坐上首,户部、工部尚书及侍郎位列左侧,林昭作为铁路总调度,独自坐在右侧,他的身后仿佛凝聚着数月来所有的压力与期待。
会议伊始,户部尚书便率先发难,他手持一本厚厚的账册,语气看似平和,却字字如刀:“林大人,西山支线营收固然可观,然据本部核算,其前期投入远超预算,且格物院一应开支,多有含混不清之处。若后续各路皆如此耗费,国帑恐难支撑。再者,铁路独占运输之利,漕运、驿传等旧制从业人员生计日蹙,长此以往,恐生民变。本部坚持,铁路营收当由户部直辖之课税司统管,并提取五成利润,用于补贴旧制,安抚民生。”
工部侍郎立即附和:“不错!铁路营造,动辄千里,若无统一规范,必致各自为政,浪费公帑。工部提请设立营造局,所有线路规划、工程设计、物料采买,皆需报局审核,符合《工部营造法式》,方可动工。”他扫了林昭一眼,意有所指,“尤其格物院所出新奇构件,是否坚固耐用,需经本部工匠反复验证,不可轻率用于国之大计。”
随后,几位与内廷、漕运集团关系密切的官员也纷纷发言,或明或暗地支持设立“铁路总督”,或引入“商股”,言辞恳切,仿佛全然是为了朝廷稳定、百姓福祉着想。
林昭静静听着,面容平静,唯有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他知道,这是汇集了各方利益的联合围剿。
轮到林昭陈述时,他缓缓起身,先向诸位阁老躬身一礼,然后走到殿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幅巨大的《大明铁路规划与成效图》前。图上,不仅清晰标注了已通车的辽东-朝鲜主线、西山支线,还用虚线和不同颜色勾勒出规划中的九边军事线、南北商贸干线、连通矿区的支线。
他没有直接反驳各项指控,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声音清晰而沉稳:“此乃《西山矿运支线通车三月详考》,内附每日运量、耗煤、营收、维护成本及与传统驼马运输之详细对比数据,请诸位阁老过目。”
内侍将册子呈上。首辅翻阅着,上面用简洁的图表和数字,清晰地显示出铁路无与伦比的效率优势和林昭一直强调的“运营盈余”。
“至于格物院开支,”林昭继续道,又拿出一本账册,“每一笔款项,来源去向,皆有据可查。陛下赏赐及臣之俸禄贴补部分,亦在其中。格物院所用物料、所付工酬,皆因追求更高效率与更佳质量,看似单价稍高,然纵观整体工程寿命与运营效益,实则远低于因循守旧之方案。此中关窍,非精于算学格物者,难以洞察。”
他这话,隐隐将只会看表面账目的户部官员排除在了“专业人士”之外。
工部侍郎脸色有些难看,欲要反驳。林昭却不给他机会,转身指向地图上的九边方向:“至于工部所提规范,臣不敢苟同。辽东至朝鲜之路,跨越山河,格物院所制轻型铁轨、耐寒机车,历经战火与严冬考验,完好无损。反观若沿用旧法,以厚重之材铺就,非但耗费数倍,工期延长,其笨重之躯,亦难以适应复杂地形。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因循守旧,置将士安危与国防效率于不顾?”他提到李如松的奏疏,语气加重,“李提督于九边军事运输之议,乃老成谋国之言!”
提到军方,提到国防,几位阁老的神色明显郑重了许多。
这时,一直沉默的次辅,一位以务实着称的老臣,缓缓开口:“林大人所言,确有道理。然户部所虑,亦非空穴来风。铁路之利,显而易见,然其势大,若无制衡,恐非朝廷之福。这管理章程与利益分配,仍需妥善筹划。”
眼看讨论又要陷入僵局,一直候在殿外的沈云漪,在内侍的引领下,捧着一个精致的沙盘模型,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庄重的诰命服饰,气度沉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臣妇沈云漪,参见诸位阁老、大人。”她盈盈一礼,声音清越,“听闻诸位大人于铁路管理有所争议,臣妇不才,与格物院同僚制作此《帝国铁路标准运营沙盘》,或可助诸位大人直观明辨。”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将沙盘放在殿中桌案上。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俱全,数条不同颜色、标注着名称的微型铁轨纵横其上,代表着主线、军事线、商贸线、矿运线。旁边还有各种比例的机车、客货车辆模型。
沈云漪手持细棍,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铁路之要,首在‘通’与‘衡’。若依户部大人之议,各路营收割裂管理,提取重利补贴旧制,则铁路自身发展资金匮乏,如同断其血脉,如何能‘通’?若依工部大人之见,各地标准不一,车辆不能互通,枢纽不能衔接,则货物人员阻滞,效率低下,又如何能‘通’?”
她移动着代表车辆的小模型,在不同标准的“轨道”上演示着拥堵和停滞,画面直观而震撼。
“至于引入商股,或设总督,”她话锋一转,模型指向沙盘上代表漕运和驿传的节点,“若能以铁路之利,促进商贸,降低物流成本,使天下货殖更快速、更廉价地流通,则旧制从业人员,亦可转入新兴行当,或借力铁路,拓展营生,此乃开源疏导,而非简单补贴堵漏。铁路运营,技术精深,体系复杂,非经年累月沉浸其中者,不能悉其奥妙。若以外行统领,强令指挥,恐非但不能得其利,反受其害。”
她的演示和论述,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将各方提议的潜在弊端剖析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句“开源疏导,而非简单补贴堵漏”,让几位阁老微微颔首。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沈云漪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用无可挑剔的逻辑和直观的演示,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技术破局”。
良久,首辅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林大人,尊夫人之见,令人耳目一新。看来,这铁路之事,确非寻常政务可比。”他与其他几位阁老低声交换了意见,最终目光落在林昭身上,“内阁议定如下:”
“一,铁路总调度衙门依旧设立,林昭仍领其事,专司铁路规划、营造、调度、运营一应事宜。格物院仍隶属其下,专注于技术研发与改进。”
“二,户部可派员常驻调度衙门,协同管理账目,确保营收透明,然运营主导权仍归调度衙门。每年利润,除留足发展基金及必要开支外,其余上缴国库,具体比例由户部与调度衙门协商拟定,报内阁核准。绝不允许各方势力以‘商股’之名,插手运营!”
“三,工部可对铁路工程之安全、耐用提出建议,然技术标准与营造法度,由格物院依据实地情形制定,报工部备案即可,工部不得以旧法强行干预。”
“四,九边军事运输线路,优先规划,由调度衙门会同兵部共同勘定,确保国防之需。”
“五,责成铁路总调度衙门,即刻拟定《帝国铁路管理通则》,明确各方权责、运营规范、技术标准,颁行天下,以为准绳!”
这一连串的决议,几乎全盘肯定了林昭的核心主张,只在财务监督上做了妥协,并未设立掣肘的“总督”,也拒绝了“商股”的渗透。林昭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深深一揖:“臣,领旨谢恩!必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与阁老重托!”
走出文华殿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冰冷的宫墙上,带来一丝暖意。沈云漪与他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说话,却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如释重负的欣慰与并肩作战的默契。
“我们赢了这一局。”林昭轻声道。
“是暂时稳住了局面。”沈云漪纠正道,目光清醒,“《通则》的拟定,才是真正的考验。要将我们的理念化为朝廷认可的律条,其间博弈,不会比今日轻松。而且,那些人绝不会甘心。”
林昭点头,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他需要将技术优势、管理效率和对帝国未来的洞察,凝结成一套坚不可摧的制度。
随后的日子里,林昭与沈云漪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帝国铁路管理通则》的拟定中。他们参考了古今中外的运输管理经验,结合铁路的技术特点和大明的实际国情,字斟句酌。孙幕僚及格物院的核心成员也参与其中,常常争论至深夜。
通则涵盖了铁路等级划分、建设标准、机车车辆制式、调度指挥流程、客货运价形成机制、安全管理条例、财务管理制度以及人才培养体系等方方面面。它明确规定了铁路作为“国家血脉”的战略地位,强调了技术标准和运营管理的统一性、专业性,同时也为未来技术的发展留下了空间。
当这份厚达百余页、凝结了无数心血的《通则》草案终于完成,呈送内阁时,就连那些原本对林昭抱有敌意的官员,也不得不为其缜密与前瞻性所震动。
与此同时,李如松再次上书,强烈支持《通则》尽快颁行,并以个人名誉担保铁路于边防之重要性。郑王朱载堉亦在适当的场合,对《通则》体现的“务实”与“远见”表示赞赏。
在多方推动下,经过小幅修改,《帝国铁路管理通则》最终由皇帝朱批,明发天下,成为指导大明铁路事业发展的纲领性文件。
这一晚,林昭与沈云漪再次站在书房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代表着已通车线路的粗实线,代表着已批准规划线路的细实线,以及更多代表未来可能的虚线,在图上交织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络。
“通则已立,轨道已定。”林昭长吁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千斤重担似乎轻了一些,“接下来,就是沿着这轨道,一步步向前了。”
沈云漪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望着地图上广袤的南方和西方,轻声道:“夫君,你看,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线路,通往西南矿产之区的线路,甚至……通往海外港口的可能……这轨道,才刚刚开始延伸呢。”
林昭揽住她的肩膀,目光同样投向那无垠的远方。他仿佛听到了钢铁车轮撞击轨道的轰鸣声,由近及远,由弱变强,最终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承载着一个古老的帝国,驶向未知而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是啊,才刚刚开始。”他低声回应,眼中闪烁着与妻子同样的光芒。
书房外,风雪早已停歇,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映照着屋内这对携手闯过无数惊涛骇浪的夫妻,也映照着墙上那幅已悄然改变、并且必将持续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钢铁脉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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