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否决，并未让林昭彻底消沉。那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反而催化出一种更为冷峻的决绝。既然明面上的道路被阻塞，他便将更多精力转向那些尚能由他掌控的、阴影中的角落。
西山格物院的炉火依旧彻夜不熄，但气氛愈发凝重。沈云漪带领着团队，在失败与数据积累中艰难推进。刻画膛线的尝试因工具简陋和材料不均屡屡受挫，最终不得不暂时搁置，转而集中全力优化炮管铸造与锻压工艺，力求在现有材料基础上，尽可能提升火炮的可靠性与射程极限。每一次试射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成功则短暂欢欣，失败则默默记录，分析，再调整。资源短缺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沈云漪甚至开始亲自核算每一斤铁料、每一筐焦炭的消耗，精打细算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也正是在这反复的核算中，一丝不寻常的迹象，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一日，她正在核对一批新到的、号称是来自直隶某官矿的“优质生铁”的入库单据与实物。单据上墨迹清晰，品名、数量、来源一应俱全，经办吏员的签押也齐全。但当她拿起一块样品，指尖传来的质感，以及敲击时略显沉闷的声音，都与之前使用过的、真正来自该矿的生铁有细微差别。她皱起眉头，命人取来格物院自备的成分快速检测工具——一套基于不同酸液反应来判断大致成分的简陋装置。
检测结果印证了她的怀疑。这批生铁的硫、磷杂质含量，明显高于该矿应有的水平，更接近于一些品位较低的小矿产品。
“去查，”沈云漪将检测结果拍在案上，声音冷冽，“查这批料的入库记录，经手人，运输路径。核对所有签押笔迹，特别是仓库那边接收确认的笔迹。”
她的命令被迅速执行。调查结果很快摆在面前：运输脚行的记录模糊不清，声称是分几批从不同渠道凑齐；仓库接收吏员坚称是按单收货，并未开箱细查；而单据上的笔迹，经过书院中擅长此道的学员比对，虽极力模仿，但与仓库吏员平日笔迹在起笔收锋的细微习惯上存在差异。
有人，在物资供应链上做了手脚，以次充好！而且手段颇为高明，若非沈云漪因资源紧张而亲自严核，加之她那份源于书香门第、对文字细节的敏锐，几乎要被蒙混过去。
这批劣质生铁若被投入冶炼，不仅会浪费宝贵的人工和燃料，更可能直接影响炮管质量，埋下炸膛的隐患。
沈云漪立刻将此事密报林昭。
铁路衙门值房内，林昭看着沈云漪送来的报告和那块劣质生铁样品，眼神冰冷。齐王卡住朝廷拨款和正规渠道的物料，他尚可设法开源节流，另辟蹊径。但这种渗透到内部供应链的蛀蚀，更为阴险歹毒，直接威胁到格物院研发的根本——质量与安全。
“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想从内部瓦解我们了。”林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能把手伸到我们的物料采购里，绝非一两个小吏所能为。”
他当即下令，由周铁鹰抽调最可靠的稽查队员，组成内部调查组，秘密彻查此事。同时，对所有关键物料的采购、运输、入库环节，增设格物院技术吏员的现场抽检复核程序，赋予沈云漪一票否决权。
“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海上的明枪，还有身边的暗箭。”林昭对孙幕僚沉声道，“通知我们所有隐蔽的渠道，加大对相关各方动向的监视，特别是齐王府、漕帮余孽，以及……户部、工部那几个始终与我们不对付的官员府邸。我要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接触。”
压力之下，裂隙已然出现。而这裂隙，既是危险，也可能成为突破口。
与此同时，那日清苑县铁路旁，老兵与年轻学员石柱的对话，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却并未立刻消失。
几日后的傍晚，收工之后，那名曾在水师服役的老兵，带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小、面容黝黑的汉子，找到了正准备回临时驻地的石柱。
“石……石技术员，”老兵搓着粗糙的手，有些局促地开口，“俺们几个，以前都在水师船上待过，摆弄过那些老家伙（指火炮）。虽然后来退了，但……但那玩意儿怎么个用法，怎么保养，大概的门道，还依稀记得点。”
他旁边一个缺了半颗门牙的汉子接口道：“俺们听说，格物院的先生们，在琢磨新炮？俺们没啥大本事，就是……就是要是先生们有啥需要力气活，或者需要试试炮架子稳不稳，装填快不快，俺们……俺们或许能帮上点忙，出出傻力气。”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太多豪言壮语，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浪、深知海上搏杀残酷的沉郁，以及一份不想完全置身事外的、朴素的执着。他们知道自己这点经验和力气，在格物院那些高深学问面前，可能微不足道，但这已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参与进去的方式。
石柱看着眼前这几位饱经风霜的老兵，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几位叔伯的心意，小子一定转告山上的先生们。现在或许还用不上，但保不齐哪天，就需要各位的经验和力气。到时候，小子再来请诸位帮忙！”
他没有敷衍，而是真诚地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大致住址。这份来自最底层的、微末而真诚的支持，像是一颗被小心收藏起来的火种，虽微弱，却在寒冷的夜色中，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暖意。
京城，齐王府。
朱翊钧听着心腹关于林昭似乎在暗中调查物料问题的回报，并不十分在意，反而嗤笑一声：“查？让他查去！不过是疥癣之疾，能奈我何？就算揪出几个小角色，又能证明什么？”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条来自东南的消息所吸引。
“王爷，范·德伯格传来消息，他们已按计划，对浙江双屿港附近的一支明军小型巡哨船队进行了‘警告性’打击，效果显着。另外，他们要求的下一批货物，特别是生丝和硫磺，数量巨大，催促甚急。”
“给他！”齐王毫不犹豫，“他要什么，只要本王能弄到的，都给他！告诉他，只要他继续让东南沿海‘热热闹闹’的，将来本王执掌大局，整个大明的海外贸易，都可以优先和他谈！”
他仿佛已经看到，来自海上的压力正一步步将朝廷逼向墙角，而他自己，则通过这条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取着金钱和武力。他沉浸在权力与财富触手可及的幻觉中，却忽略了，那被他视为蝼蚁的林昭和沈云漪，正在如何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弥补着裂隙，收集着星火。
他更不知道，他倚为臂助的“海狼”，其贪婪与凶残，远超出他所能控制的范畴。一场由他亲手引入的、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加速形成。
裂隙已然显现，星火正在汇聚。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每一份坚持，每一次洞察，每一颗微弱火种的保存，都可能在未来，成为照亮前路、甚至扭转乾坤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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