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的骑兵追击如同一声炸雷，沿着通惠河岸向北席卷而去。马蹄践踏着初春解冻的泥泞土地，溅起浑浊的水花和冰碴。每个骑兵都知道，他们追捕的不只是一个篡位者，更是一个试图将祖宗基业卖给红毛夷的国贼。这已不仅仅是权力之争，更是关乎国运与尊严的角逐。
然而，朱翊镠的逃亡队伍，在葡萄牙雇佣兵和少数死忠太监、侍卫的护卫下，行动异常迅速。他们显然早有预案，轻车简从，只携带最珍贵的金银细软和部分文件，利用通州血战争取到的最后时间，抢先一步登上了停靠在通惠河与运河交汇处码头的几艘快船。当李如松的先锋骑兵看到河面上那几片鼓满风帆、正顺流而下疾驰的船影时，已然鞭长莫及。
“放箭！给老子放火箭！”李如松目眦欲裂，怒吼着下令。
稀疏的火箭划过昏暗的河面，大多无力地坠入水中，少数几支钉在船帆或船舷上，也迅速被扑灭。葡萄牙快船凭借着更优的船型和顺流优势，迅速拉开了距离，将李如松和他愤怒的骑兵甩在了身后。河风送来隐约的、带着异域腔调的呼喝声，仿佛是对岸上追兵无情的嘲弄。
李如松勒住战马，望着渐渐消失在河道转弯处的船影，狠狠一拳砸在马鞍上，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功亏一篑！这条大鱼，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被那些红毛夷的船载着溜走了！他甚至可以想象，朱翊镠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船舱里，用大明的国土和利益，换取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妈的！妈的！”他连骂数声，胸中憋闷得几乎要炸开。最终，他只能留下一小队斥候继续沿河追踪监视，自己带着主力，怀着满腹的怒火和挫败感，悻悻返回通州，继而转向那座已然门户洞开的北京城。
当李如松的骑兵与林昭统领的主力在北京城外会师时，这座宏伟的帝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几处城门大开，守军早已逃散或投降，只有一些胆大的百姓在远处探头探脑，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好奇以及一丝麻木。城墙上下，还残留着仓促破坏的痕迹和丢弃的兵器军械，显示着守军最后时刻的混乱与绝望。
没有预想中惨烈的攻城战，没有玉石俱焚的抵抗。这座象征着大明至高权力的城池，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向联军敞开了怀抱。然而，这种“轻易”的胜利，并未带来任何喜悦，反而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加沉重的不安。
林昭下令大军在城外指定区域扎营，严令不得扰民，只派遣周铁鹰率领精锐部队，分批次、有秩序地进城，接管城防、府库、官署，并搜捕可能藏匿的朱翊镠余党。
他自己，则在李如松、沈云漪以及部分核心将领、文官的陪同下，策马踏入了这座他前世只在书本和影像中见过的古老皇城。马蹄敲击在空旷的御街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街道两旁的店铺民居门窗紧闭，如同死城。只有联军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口令声，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们径直来到了皇城，来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午门同样洞开，曾经戒备森严的禁地，此刻只剩下一些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宦官和宫女跪伏在道路两旁。
步入宫城，一种奢华与破败交织的奇异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随处可见被仓促丢弃的珍宝、撕碎的文书、打翻的器皿。一些偏殿甚至有被纵火焚烧的痕迹，焦黑的梁柱兀自冒着青烟。显然，在逃亡的最后时刻，这里经历了一场疯狂的掠夺与破坏。
在武英殿——朱翊镠僭越后常用的便殿，林昭等人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龙椅被推倒在地，上面甚至能看到刀劈斧砍的痕迹。御案之上，杯盘狼藉，散落着吃剩的珍馐和美酒。而在角落的一个金丝楠木匣子里，他们找到了被朱翊镠遗弃的、仿造的玉玺，以及……几份未来得及完全销毁的文书副本。
林昭拿起一份，只看了几眼，脸色便瞬间阴沉如水。那是与葡萄牙阿尔瓦雷斯舰队签订的密约草案副本，上面用中葡两种文字，清晰地写着之前那太监供述的内容：割让（或称“永久租借”）天津卫、登州卫，允许葡萄牙人驻军、收税、传教、开矿……条款之苛刻，卖国之彻底，令人发指！
“畜生！国贼！”李如松一把夺过文书，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关键词语还是看得懂的，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将那份帛书撕得粉碎，“老子要是抓到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
沈云漪则默默捡起另一份散落的文件，那是一份格物院相关技术资料和人员名单的抄录，上面被朱笔圈注了许多地方。她的心沉了下去，朱翊镠和那些西洋人，对格物院的技术早已垂涎三尺。
林昭走到被打翻的龙椅旁，弯腰拾起一顶滚落在地、镶嵌着珍珠宝玉的翼善冠（皇帝常服冠）。冠冕很重，代表着无上的权力，但此刻在他手中，却只觉得冰冷而讽刺。为了这项虚幻的冠冕，朱翊镠可以弑君篡位，可以引狼入室，可以将亿万黎民和祖宗江山置于险境。他们浴血奋战，推翻了这个疯子，可留下的，是一个被掏空的国库，一个支离破碎的官僚系统，一个被西洋列强虎视眈眈的虚弱帝国，以及无数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家园破碎的百姓。
“我们……赢了？”一个年轻的南军文官下意识地喃喃道，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兴奋，只有巨大的茫然。
没有人回答他。胜利的实感，被眼前这片狼藉和手中那份卖国密约冲击得荡然无存。他们仿佛只是推开了一扇布满蛛网和尘埃的大门，门后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幽深、危机四伏的迷宫。
林昭将那只破碎的冠冕轻轻放回地上，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身，看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投下微弱而冰冷的光线。
“召集所有能找到的、未曾附逆的京官，清理皇宫府库，统计损失，安抚百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另外，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将此地情况，尤其是葡萄牙密约之事，通报南京留守朝廷，并……请示下一步方略。”
“请示？”李如松眉头一拧，“还请示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然是立刻迎请南京的陛下（指南方拥立的小皇帝）还都北京，正位昭告天下！”
林昭摇了摇头，目光深远：“李帅，事情没那么简单。朱翊镠虽逃，但其在北方经营多年，党羽未必肃清。葡萄牙人狼子野心，绝不会因一纸密约落空而罢休。南方与北方，历经战乱，隔阂已深。此时贸然迎驾还都，若根基不稳，反生祸乱。当务之急，是稳定！稳定北京，稳定北直隶，消化战果，清除隐患。然后……才能谈及其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况且，我们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李如松沉默了，他虽然性子急，但也明白林昭说得在理。打下北京容易，要坐稳这江山，难！他看着殿内的一片混乱，又看了看手中那份被撕碎却阴魂不散的卖国条约副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覆灭一个旧有的噩梦，仅仅只是开始。通往新生的道路，布满了更多看不见的荆棘和陷阱。
沈云漪走到林昭身边，低声道：“格物院的人员和设备需要尽快安置，铁路修复也要提上日程。北京城里，应该也有原工部的匠户和库存材料……”
林昭点了点头，握了握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心中没有胜利的欢欣，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对未来的忧虑。
破碎的冠冕静静地躺在武英殿冰冷的地面上，象征着旧秩序的崩塌。而新的秩序将如何建立，依靠什么建立，是延续过去的腐朽，还是开辟一条充满未知与艰难的新路？所有的问题，都如同殿外那晦暗不明的天光，笼罩在每一个踏入这座紫禁城的人心头。他们赢得了战争，却远未赢得未来。真正的考验，从踏入这座空荡而残破的皇宫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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