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表面上的胜利,并未驱散江明月心头的阴霾。
官道上,不足五千的兵马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向霖州城行进。
这些曾经麻木的士卒脸上重新泛起了血色,他们身上带伤,甲胄血污,眼神里却燃着久违的火光。
江明月勒马停在一处高坡,寒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俯瞰着下方蜿蜒如长龙的队伍,眉宇间却无半分喜悦。
她的心,早已飞回了霖州。
“陈亮。”
她的声音清冷,穿透风声。
急于邀功的陈亮连忙策马上前,脸上挂着未褪的兴奋:“副将有何吩咐?”
“你带步卒,按正常速度回城,安抚伤员。”
陈亮一愣。
“那您……”
江明月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身侧沉默如山的云烈。
“云统领,长风骑还能战否?”
云烈那张古板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沉声应道:“随时听候调遣。”
“好。”
江明月调转马头,面向一千名始终保持着严整队形的长风骑。
“全军听令,随我即刻返回霖州。”
陈亮大急。
“副将,大军刚刚经历血战,人困马乏,何必如此急切?”
江明月没有看他,声音冰冷。
“这是军令。”
她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云烈没有丝毫犹豫,一挥手,一千长风骑如一道银灰色的洪流,紧随其后,瞬间将步卒大部队甩在了身后。
马蹄声急促如鼓点,敲击在江明月紧绷的神经上。
风在耳边呼啸,将道旁的树木拉扯成模糊的残影。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承锦那张懒洋洋的脸,那副永远都睡不醒,仿佛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模样。
临行前那番争执,此刻在耳边反复回响。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出兵?
真的是因为胆小怕事,不懂兵法吗?
还是说……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疯狂滋生,再也无法遏制。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叛军会攻打霖州城?
这个念头让江明月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一滞。
不可能。
他一个连兵书都没摸过几本的废物皇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等深远的谋算?
可越是这么想,那张带着几分戏谑的笑脸就越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云统领,走霖安小道。”
云烈听到这个地名,眼神微微一凝,策马追上与她并行。
“副将,霖安小道地势险峻,若是遭遇埋伏……”
“没有若是。”
江明明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必须尽快赶回霖州。”
她要亲眼去确认,这一切,究竟是自己多心,还是他……真的藏得那般深。
当霖州城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江明月悬了一路的心,才稍稍落下。
城墙之上,旌旗招展,守备森严,没有丝毫战火侵袭过的痕迹。
随着距离拉近,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城楼上,身形肥硕的身影。
右偏将,何玉。
他竟没有躲起来?
江明月心中那丝荒唐的预感,愈发浓重。
城楼上的何玉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骑兵,那张肥脸上闪过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甚至挺了挺胸膛。
“快!开城门!是江副将回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江明月一马当先,冲入城中,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她来不及理会甲胄的冰冷,便抬头望向快步从城楼上下来的何玉。
“我离开之后,可有敌军来犯?”
她的声音急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何玉走到她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抬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从容镇定。
“回禀副将。”
“今日辰时,叛将曹闰率五千兵马前来叫阵,意图攻城。”
江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来了!
然而,何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愣在原地。
“末将……已将其击退。”
何玉对答如流,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赶走了一群苍蝇。
“曹闰损兵折将,仓皇逃窜,我军大获全胜。”
江明月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的何玉,还是那个自己印象中胆小如鼠,听到打仗就两腿发软的何玉吗?
他腰杆笔直,眼神没有丝毫闪躲,那份从容不迫,那份理所当然,就仿佛他真是一位运筹帷幄的沙场宿将。
这怎么可能?
云烈与其他长风骑也围了上来,听到这番话,无不面露惊愕。
就凭何玉手下那群连操练都站不直的霖州兵,能打退五千叛军?
简直是天方夜谭。
江明月死死盯着何玉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心虚与伪装。
可她什么都没找到。
只有坦然。
“你……打退了他们?”
江明月的声音艰涩。
“正是。”
何玉点头,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自得。
“副将不在,守城之责,末将自当一力承担,些许叛军,何足挂齿。”
江明月沉默了。
她环顾四周,城墙上的士卒虽然疲惫,但精神面貌与她离开时判若两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激战。
而且,他们赢了。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不再看何玉,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个名字。
苏承锦。
她猛地转身,甲胄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大步流星朝着府邸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砰!”
房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推开。
身着银甲的江明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与暗色血渍,发丝凌乱,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她那双杏眼燃着怒火,死死盯着房内那个悠闲的身影。
苏承锦正临窗而立,手持狼毫,专注地在宣纸上勾勒着什么,对这粗暴的闯入置若罔闻。
江明月看着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的火气烧得更旺,大步走到书案前,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
“苏承锦!”
苏承锦终于停下笔,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江明月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俏脸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懒洋洋地调侃。
“明月,违抗军令可是大罪。”
“现在就算你撒娇打滚,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
江明月被他噎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她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完全不见打了胜仗的喜悦,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好像霖州城那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一股强烈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腾。
“早上城下的叛军,是你打退的?”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承锦闻言,脸上的浅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错愕与茫然。
他放下毛笔,绕过书案,走到江明月面前,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甚至伸出手,探向江明月的额头。
江明月下意识地后仰,避开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
苏承锦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忧色更重了。
“没生病啊。”
他自言自语,随即用一种看病人的眼神看着江明月。
“明月,你是不是打仗打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
“什么我打退的叛军?你走之后,我吓得连城墙都没敢上,就躲在房间里给你画这张平安符呢。”
他指了指桌上那幅画了一半的山水画。
“再说了,霖州城有何玉何将军这等天纵奇才,哪里需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出马?”
他一脸的后怕与庆幸,语气夸张至极。
“你是没看见,何将军今日在城墙上那是何等的威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曹闰那等悍匪,在何将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早就看出来何将军不是池中之物,他那不是胖,那是大将的稳重!”
江明月听着他这番胡扯,看着他那副惟妙惟肖的怂包模样,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何玉?天纵奇才?她宁愿相信猪会上树。
“我不信!”
江明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何玉是什么货色,我比你清楚!他要是有这个本事,霖州军也不至于糜烂至此!”
苏承锦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就是如此。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些守城的士兵。”
他重新走回书案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了,你那边战况如何?大获全胜了?”
提起这个,江明月脸上刚刚升起的怒气,瞬间被一股浓浓的挫败感所取代。
她眼中的火焰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黯淡。
她沉默片刻,声音发闷。
“安临叛军有五千人,被我打退了。”
“不过……我们伤亡比他们要多一些。”
“霖州军……死了一千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这一战,她赢了,却赢得无比憋屈。
若不是云烈带着长风骑从侧翼冲垮了敌阵,她带来的那五千霖州步卒,伤亡还要扩大。
他们根本算不上是士兵。
在叛军凶悍的攻势面前,他们溃不成军,若不是她和陈亮拼死顶在前面,阵线早就崩了。
“那根本不是一场胜利。”
江明月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甘。
“不过是仗着长风骑的精锐,打了一场惨胜。”
苏承锦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戏谑神情早已消失不见。
他心中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以江明月的性子和霖州军的战力,这一去必然要吃大亏,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叛军主力给打退了。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还要出色。
苏承锦的目光落在她左臂,那里的甲胄连接处,一片深色血迹浸透了内衬,一截仓促缠上的白色布条已经被染红。
他脸上的戏谑瞬间敛去。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笔,转身走向墙边的柜子,取出一个古朴的木制药盒,重新走到江明月面前。
江明月还沉浸在战败的沮丧情绪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把甲胄脱了。”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江明月猛地回过神,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
“我说,把甲胄脱下来。”
江明月的脸颊瞬间涨红,一直蔓延到耳根,眼神有些闪躲。
“你想干什么?”
苏承锦玩味地看她一眼,故意将声音沉了下来。
“你是副将,我是主将,这是军令。”
江明月被他这句“军令”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着下唇,脸上红晕更甚,眼神里满是羞恼。
苏承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觉得好笑,端起药盒,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凑到她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混合着一丝血腥气。
他压低了声音,嘴角勾起坏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废话,当然是给你上药。”
“不然爱妃以为是什么?”
江明月的身体猛地一僵,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
她羞恼地抬眼,撞进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里,那里面有戏谑,有调侃,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温柔。
苏承锦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他直起身,拉开一点距离,一脸笑意。
“怎么,要我帮你?”
江明月脸颊的温度烫得惊人,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眼神躲闪,不敢再看他。
“不……不用!”
她声音发紧,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用力扯开皮扣,将臂甲脱下,手臂处的中衣已经完全被血水染成了红色。
“坐下。”
苏承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江明月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了下来。
苏承锦打开药盒,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拧开瓶塞,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气瞬间在墨香中弥散开来。
江明月看着那清冽的液体,秀眉蹙起,眼中满是戒备。
“你拿酒水干什么?”
苏承锦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干净的棉布在瓶口浸湿,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会有些疼。”
“抓紧我的手。”
江明月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倔强的弧度,心里一阵不屑。
能有多疼?
沙场之上,刀剑加身,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当那浸透了烈酒的棉布触碰到伤口的瞬间,钻心刺骨的灼痛感猛地炸开,顺着手臂的经络直冲天灵盖。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回来。
可苏承锦的手掌,温热而有力,早已将她的手腕牢牢握住,不容她有丝毫退缩。
剧痛之下,江明月那双杏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咬紧牙关,怒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故意的!”
苏承锦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细致地清理着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与污渍,嘴上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有病?”
他动作专注,神情认真,仿佛在处理一件精密的瓷器。
江明月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将满腔的怒火与委屈尽数吞下,化作指尖的力道,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进了他的手背。
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有条不紊。
清理完伤口,他换了一块干爽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拭去多余的酒液,然后从药盒里捻起一撮药粉,均匀地洒在翻卷的皮肉上。
一阵清凉的感觉传来,瞬间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江明月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一松。
苏承锦又取来干净的白布,一圈一圈,力道适中地为她包扎起来。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布条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江明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的认真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不知不觉间竟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终于,他在尾端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做完这一切,苏承锦才抬起头,目光落在她那双因忍痛而微微泛红的眼眸上,又滑到她那沾染了风尘与血污的脸颊。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一道灰痕。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下次小心些。”
温热的触感,低沉的嗓音,让江明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避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
可刚才那股灼痛与此刻心底泛起的涟漪,让她脑中的那个谜团愈发清晰。
她猛地转回头,直视着他。
“当真不是你打退了叛军?”
苏承锦看着她依旧不肯罢休的模样,脸上露出一副全然的无奈,他摊了摊手,靠在椅背上。
“我的郡主殿下,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能信我?”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让我去安临?”
江明月紧追不放。
“难道不是你预料到了叛军会来?”
苏承锦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散漫。
“明月,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三岁孩童都懂。”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继续用他那套歪理邪说。
“我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江明月看着他那副毫无破绽的惫懒神情,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找不到任何证据,所有的推测,都只是基于她对何玉的了解和一种虚无缥缈的直觉。
可直觉,能当饭吃吗?
“不行!”
江明月猛地站起身,甲胄的叶片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她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我还是得去问问!我不信,他何玉能有这个本事!”
她必须亲自去验证。
苏承锦看着她气冲冲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模样,让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郁。
就在江明月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时,他那带着玩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身后飘来。
“晚上回来睡觉。”
江明月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僵住,没有回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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