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横陈,庭院的空气骤然凝滞。
冰冷的钢铁割裂月光,寒意森然。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不可闻,任何响动,都可能触发一场血腥的杀戮。
死寂之中,诸葛凡却动了。
他无视压在颈侧动脉上的厚重长刀,甚至没有去看身后那个山峙般的男人。
他的目光,穿过刀锋,只落在顾清清的脸上。
他端起了石桌上的茶杯。
指尖传来杯沿的温热。
他将茶杯凑到唇边,啜饮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驱散了夜的微凉。
“诸位,是大梁的人吧?”
他的声音很轻,混着茶水的温润,却精准地投进每个人的心湖。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顾清清的眸光不起波澜。
那柄长刀的冰冷紧贴着她的肌肤,她的身躯却未曾有过分毫的颤抖。
她没有回答诸葛凡。
反而,她看着他,嘴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
“你们不想打了?”
这个问题,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生死一线,她关心的,竟是战局。
诸葛凡放下茶杯。
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在这死寂的庭院里,这声响格外刺耳。
他没有回答顾清清,脸上浮现无奈。
“我只是斗胆一猜。”
“看来,猜对了?”
话音落下,庭院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出现了微妙的松动。
顾清清看着他,不语。
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
一个极细微的动作。
她身后的关临,那双鹰目依旧死死锁定着诸葛凡,手中的长刀,稳如磐石。
意思很明了。
对方不收刀,他便不收刀。
诸葛凡看懂了。
他笑了笑,对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轻轻点头。
下一刻。
压在顾清清脖颈上的那道冰冷骤然消失。
赵无疆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随即在诸葛凡身边坐下。
随着他的动作,庭院另一侧,吕长庚放下了长戟,戟尖寒芒隐去。
花羽也松开了弓弦,那支始终锁定顾清清眉心的箭矢,被他收回箭囊。
弥漫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
直到这时。
关临手中的厚重长刀,才从诸葛凡的脖子上挪开。
他并未收刀,只是将刀锋垂下,沉默地退回了顾清清身后。
庄崖山岳般的气势随之收敛。
苏掠手持长柄刀,依旧护在顾清清身侧,眼神中的凶狠淡去,多了审视。
一场足以血溅五步的绝杀,消弭于无形。
顾清清端起面前尚温的茶,吹了吹浮叶。
“不知诸葛先生,有何赐教?”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诸葛凡摆了摆手,脸上的温和笑意又深了几分。
“赐教谈不上。”
“只是想与诸位,说几句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清清,扫过她身后的关临与苏掠,最终又落回她的脸上。
“如今大梁朝廷腐败,边关之地,如同弃子,任由大鬼欺凌。”
“我观诸位,气度不凡,身手顶尖,皆是有志之士。”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可如今的大梁,还配得上诸位为之尽忠效死吗?”
话音落下。
庭院里再次安静。
这一次,无关杀气。
只因这句话,太过沉重。
顾清清闻言,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清冷月光下,意味深长。
“原来,军师是来策反的。”
她一语道破。
诸葛凡坦然点头,并无避讳。
“可以这么说。”
“我们起事,说得高尚些,为这片土地的百姓,说得实在些,为活下去。”
“这不光彩,但也绝非为了权钱。”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夜色,看到了遥远的北境。
“大鬼的动向,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们陈兵边境,厉兵秣马,不是在演戏。”
“不知何时,他们的铁骑就会踏破边关,长驱直入,直入大梁腹地。”
“到了那时,大梁之内,谁能挡?”
“靠如今这闻风丧胆的地方军?”
“还是靠那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京畿军防?”
他一问接着一问,字字如重锤,敲在人心上。
“挡得住?”
“挡不住吧?”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
顾清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她身后的关临,眉头微蹙。
他扫视对面神情各异的几人,目光最终锁在诸葛凡身上。
“就凭你们造反,就能挡住大鬼的精骑?”
声音低沉,充满了质疑。
诸葛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当然挡不住。”
他承认得非常干脆。
“我们这点人马,在大鬼真正的铁骑洪流面前,不值一提。”
“但……”
他的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
“至少,我们不会像如今的景霖两军,一击即溃。”
顾清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
良久。
“然后呢?”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诸葛凡刚刚燃起的火焰。
“你名不正,言不顺。”
“大鬼的精骑南下,会袭杀你们。”
“大梁的朝廷,会将你们当做叛军,欲除之而后快。”
“你们的处境,只会是里外不是人。”
“你想靠这个,来让大梁拿出骨气?”
顾清清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诸葛凡计划最脆弱的地方。
庭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月光静静流淌,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久之后,诸葛凡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沙哑。
“我岂会不知。”
“我不怕死。”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花羽与吕长庚。
“他们,也都不怕死。”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顾清清,那双温和的眸子,第一次流露出彻骨的痛苦与愤怒。
“但如今的边关,你们去看过吗?”
“大鬼游骑屡屡过境,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军中呢?”
“层层克扣军饷,兵甲残破,士兵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去跟虎狼般的大鬼拼命?”
“他们不敢出击,只能龟缩城内,眼睁睁看着同胞被屠戮。”
“朝中那些衮衮诸公,又在做什么?”
诸葛凡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
“可有任何一个大臣,为边关军民说过一句话?”
“可有任何一人,请缨北上,驱逐外敌?”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他们拿出来的,不是安抚,不是粮草,不是援军!”
“是贡这个,贡那个!”
“把白花花的银子,成车的丝绸,还有我们大梁的女人,送到敌人手里,只为换片刻安宁!”
“这是什么?”
“这是资敌!”
“这是在用我们大梁百姓的血汗,去喂饱那头随时会反噬的恶狼!”
诸葛凡说完这些,眼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死寂。
整个庭院,鸦雀无声。
就连一向玩世不恭的花羽,此刻也垂下了眼帘,握着弓的手,青筋毕露。
顾清清静静地看着他。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绝望。
她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同意你的说法。”
她放下茶杯,看着诸葛凡的眼睛,一字一句。
“但你的做法,我不敢苟同。”
顾清清的话音落下,庭院里的空气变得比刀锋还要沉重。
诸葛凡闻言,脸上那份沉痛的悲凉缓缓收敛,最终化为一声满是苦涩的笑。
“我岂会不知,这是下下策。”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
“可我有什么办法?”
他抬起眼,那双温润的眸子直视着顾清清,里面没有了愤怒,只剩下走投无路后的死寂。
“去朝堂当官?”
“我确有一个状元的名头,可那有什么用?”
“进了朝堂,从胥吏做起,处处看人脸色,在那吃人的地方,要爬多久才能说上一句话?”
诸葛凡平静地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像是在品尝自己人生的苦味。
“就算我天资卓绝,一路顺遂,我要在朝中拥有真正的话语权,需要多久?”
他自问自答,声音里满是自嘲。
“五年?”
“十年?”
“还是一辈子?”
他的目光越过顾清清,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却早已腐朽的牢笼。
“关北,我也去看过。”
“那个叫闵会的守将,任由大鬼的精骑在边境肆虐,每次都只领兵在城头擂鼓呐喊,却一步不敢出城。”
“我们若是投在他帐下,不等大鬼的刀落下,就会先被他当成乱军心的祸害,砍了脑袋。”
“你让我如何?”
诸葛凡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上反复切割。
顾清清没有接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逼到绝路的聪明人。
良久,她才开口,回答诸葛凡之前的问题。
“我们,算是大梁派来的。”
她的话,让诸葛凡身后的赵无疆等人,神情瞬间一紧。
“但不是朝堂的人。”
顾清清补充道。
“朝堂如今的弊病,我们也清楚。”
这句话,让刚刚绷紧的气氛,又诡异地松弛下来。
诸葛凡眼中的光芒,却在这一刻彻底黯淡了下去。
他微眯起眼,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既然不是朝堂的人,那便是某个皇子的幕僚了。”
“可惜了。”
“终究不能同道。”
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底牌。
不过是京城里那些皇子,在景州这盘棋上,落下的一颗新棋子。
无论是谁,其目的,终究离不开那把龙椅。
与他们的道,背道而驰。
顾清清没有反驳。
这种沉默,在诸葛凡看来,便是默认。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是大皇子苏承瑞?”
顾清清端起茶杯,轻轻摇头。
诸葛凡眉梢微挑,有些意外。
“那就是三皇子苏承明了。”
顾清清依旧摇头。
这一次,诸葛凡的眉头,终于微微皱了起来。
京中夺嫡之势最盛的,便是这两位。
除了他们,还有谁有这个手笔,能招揽到眼前这几位高手?
“难不成,是五皇子苏承武的人?”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确定。
顾清清看着他那副陷入沉思的模样,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她还是摇头。
没有让诸葛凡继续猜下去。
她放下茶杯。
杯底与石桌轻轻磕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也打断了诸葛凡的思绪。
她看着他,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诸葛先生。”
“你能装傻装懦,十几年吗?”
这个问题很轻。
却如惊雷在死寂的庭院中轰然炸响。
诸葛凡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针尖。
装傻。
装懦。
十几年。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他脑海中那扇被刻意忽略的门。
一个被所有人当成笑话,当成废物,早已被踢出夺嫡棋局的人影,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硬生生拽了出来。
所有看似不合理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可怕的线。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清清那张平静的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名字。
声音嘶哑,充满了颠覆认知的震惊。
“苏承锦?”
他身后的赵无疆,吕长庚,花羽三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同样精彩到了极点。
震惊。
荒谬。
以及,一丝恍然大悟后的悚然。
顾清清笑了笑。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然后,她迎着诸葛凡那双写满惊涛骇浪的眼睛,轻声开口。
“你确实聪明。”
诸葛凡感觉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他搁在石桌上的手,指骨绷出了青白的颜色。
“你是说,你们的主子,是那个……废物皇子苏承锦?”
一道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花羽瞪圆了那双顽劣的眼睛,嘴里的草根都忘了晃动,脸上满是“你在讲什么笑话”的荒唐。
话音未落。
一股冰冷的杀机,瞬间将他笼罩。
苏知恩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那双总是沉稳的眸子,此刻如寒冬的冰湖,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花羽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忙闭上了嘴。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个少年会当场跟他搏命。
顾清清却笑了,那笑容轻描淡写,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杀意。
“没关系。”
“说他是废物,他本人听了,应该会挺开心的。”
这句话,让诸葛凡的心脏,再次被重重捶了一下。
喜欢被当成废物。
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心性和城府。
诸葛凡终于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强压下去,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
“看来,九皇子也想争一争那把椅子?”
顾清清摇了摇头。
“他的想法,或许与你一样。”
诸葛凡彻底愣住。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试图解析这句话背后所有的可能。
随即,一个比苏承锦争夺皇位更加荒诞、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疑。
“你是说……他想去边关?”
“刘姑娘,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一个被全天下耻笑了十几年的皇子,一个公认的软骨头,不去争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反而要去那尸骨如山的血腥边关?
这比他诸葛凡起兵造反,还要荒谬一万倍。
顾清清没有直接回答。
她放下茶杯,清冷的目光越过诸葛凡,落在他身后那个始终沉默如山的男人身上。
“我姓顾。”
“至于是不是玩笑,等你与他见一面,自然就清楚了。”
这个姓氏,像一根针,又一次刺进诸葛凡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顾清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庭院里,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何时能见?”
顾清清看向身旁的苏知恩。
“去给殿下传消息吧。”
苏知恩点头,转身离去。
诸葛凡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重新回到顾清清脸上,多了一丝试探。
“顾姑娘就这么让他走了?”
“就不怕我翻脸,将你们扣下,逼苏承锦退兵?”
顾清清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从容。
“第一,你不是那种人。”
“你若想鱼死网破,今夜便不会孤身前来。”
“第二……”
顾清清的声音顿住了。
她的眼中,毫无征兆地闪过极深、极痛的悲伤。
那悲伤如寒潭深水,一闪而逝,快得仿佛只是月光下的错觉。
她没有说出第二个理由。
她只是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夜深了,我就不留军师了。”
“至于后面是战是和,就看你与我家殿下谈得如何了。”
话音落下,顾清清转身回屋。
关临,庄崖,苏掠三人,也如三座沉默的铁塔,跟在她身后,消失在门后。
庭院里,只留下神情各异的叛军四人。
走在景州城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月光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凡哥,这……还打吗?”
花羽又摸出一根草根叼在嘴里,语气里满是茫然。
吕长庚在旁边重重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
“管他妈的九皇子还是十皇子,有种就真刀真枪干一场!”
诸葛凡笑了笑,没有理会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他看向身旁,那个从头到尾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赵无疆。
“无疆,可以准备了。”
赵无疆点了点头,眼眸在月色下亮得惊人。
他没有问准备什么。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语。
诸葛凡这才转头,看向还在争论不休的花羽与吕长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打不打。”
“得见过之后才知道。”
“不过,无论谈得如何,景州的天,都该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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