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寒气,穿过庭院,将老槐树的最后几片枯叶吹得簌簌作响。
白知月踏入月亮门时,身上还带着夜画楼的脂粉香,以及长街的寒意。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石桌旁的男人。
苏承锦没有看书,也没有看天,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一个人,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白知月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夜风吹动她肩上的狐裘,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双在夜画楼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所有媚意,只剩下经历了一场无声厮杀后的疲惫与清冷。
苏承锦站起身,朝她走去。
他只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还好?”
白知月眼中瞬间被柔情覆盖。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口。
“吓死奴家了。”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委屈。
“你都没看见,那玄景跟个吃人的阎王似的,一句话不说,就拿眼神看你,看得人心底发毛。”
苏承锦感受着怀中娇躯的轻颤,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
“出息。”
白知月笑了笑,从他怀里抬起头,仰着脸,与他对视。庭院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如同星光。
“今天虽然把他糊弄过去了,但他那个人,疑心重得很。”
“我猜,他很快就会找上你。”
“毕竟,当初你把我从夜画楼带回府里的消息,这樊梁城里,知道的人可不少。”
苏承锦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让他来。”
“老三那边,应该快有消息了。”
“等到时候,玄景自然就没空再盯着我这条小鱼了。”
白知月“嗯”了一声。
她环住苏承锦的脖颈,踮起脚尖,吐气如兰。
“那殿下今晚特意在这里等着,是担心我,还是……想要些别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特有的媚意。
“我可是听说,有人这两天,憋坏了呢。”
苏承锦白了她一眼。
下一刻,他手臂一紧,竟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白知月发出一声轻呼,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今天,我就好好收拾收拾你这只不听话的妖精。”
他抱着她,大步朝着卧房走去。
怀中的女人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那笑声在清冷的夜色中,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翌日,天光微亮。
九皇子府的大门,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缉查司,玄景。”
“特来拜见九殿下。”
玄景独自一人,立于府门前。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袍,面容俊秀,语气温和,像个前来拜访友人的书生。
但“缉查司”三个字一出,守门的门房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牙关都在打颤。
“玄……玄司主……”
门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脸上血色尽失。
“您……您稍等,小的……小的这就去通报。”
玄景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不必了。”
“我与九殿下也算相识,直接带我进去便可。”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门房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
玄景信步走在王府的庭院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遭的景致。
刚一踏入内院,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那味道混杂着数十种草药,苦涩,呛人。
玄景的鼻子动了动,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看向前面带路的门房,语气依旧温和。
“府中怎么这么大的药味?”
门房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悲戚之色,他叹了口气,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回司主,您有所不知。”
“我们殿下……我们殿下他……病了。”
“哦?”
玄景的脚步没有停,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怎会突然病了?”
门房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的。”
“殿下突然觉得浑身瘙痒难耐,身上起满了红点,医师早上来看过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开了些清热解毒、祛风止痒的方子,让殿下静养,说是……说是有可能过人。”
过人,也就是会传染。
玄景眸光微动,心底冷笑。
倒还真是巧。
他昨日刚与白知月见过面,今日这九皇子就病了。
还是个会传染的奇症。
玄景笑了笑。
“殿下在何处?我既来了,理应前去探望一番。”
门房闻言,吓得连忙停下脚步,转身拦在玄景面前,脸上满是为难与惶恐。
“司主,万万不可啊!”
“医师说了,这病邪门得很,万一冲撞了您……”
玄景脸上的笑容不变。
“无妨。”
“我这身子,皮实得很,寻常邪祟,近不了身。”
他绕过门房,继续向前走。
“带路。”
门房看着他坚决的背影,知道自己是拦不住这位阎王爷了。
他心中哀叹一声,只能快步跟上,领着玄景,朝着苏承锦的卧房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浓烈的药味就越是刺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终于,两人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前。
院门紧闭。
门前,站着一个身穿淡红色长裙的女子。
她身姿挺拔,眉眼英气,即便只是一身寻常的裙装,也掩不住那股常年习武养成的飒然之气。
正是江明月。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杆立在阵前的长枪,沉默,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看到玄景,江明月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
她不认识来人,但从对方身上那股阴沉内敛的气势,以及身后门房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中,已然猜出此人绝非善类。
门房快步上前,对着江明月躬身行礼。
“皇子妃,这位是……缉查司的玄景玄司主,特……特来探望殿下。”
缉查司。
江明月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自然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他来做什么?
江明月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对着玄景,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
“见过玄司主。”
玄景的目光落在江明月身上。
他知道她,平陵王府的郡主,此次平定景州叛乱的副将,被圣上亲封的平景将军。
一个女人,能有如此功绩,不简单。
玄景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拱手回了一礼。
“玄景见过九皇子妃。”
“本想找九殿下谈论些事情,刚进府便听说九殿下身体抱恙,心中担忧,特来探望,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江明月看着他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心中却生不出半分好感。
她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丝疏离。
“有劳玄司主挂心。”
“殿下他……病得有些重,医师嘱咐过,需要静养,不能见风,更不能见客。”
言下之意,很明确。
玄景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的逐客之意,脸上的关切之色反而更浓了。
“哦?竟如此严重?”
他叹了口气,一脸的忧心忡忡。
“圣上若是知道了,定然也会忧心不已。”
“本官既受皇命,为圣上分忧,更没有就此离去的道理。”
他向前一步,目光越过江明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还请皇子妃行个方便,让本官进去看一眼。”
“只需看一眼,确认殿下无大碍,本官也好回去向圣上复命。”
江明月的眉头,紧紧皱起。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绝不是来探病那么简单。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她很不舒服。
“玄司主。”
江明月的声音,冷了下来。
“医师说了,殿下的病,会过人。”
“你若执意要进,万一染了病气,这个责任,谁来担?”
玄景闻言,笑了。
“本官的命,不值钱。”
“若是能为圣上分忧,别说是区区病气,便是刀山火海,本官也闯得。”
他看着江明月,脸上的笑容敛去,那双深邃的眸子,第一次透出凌厉的锋芒。
“皇子妃,这是要抗旨吗?”
江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她死死地盯着玄景,握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江明月那双清亮的凤眸之中,寒意一闪而过。
她盯着玄景,看着他脸上那副滴水不漏的温和笑容,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反而渐渐平息。
跟这种人动怒,没有意义。
既然想进,那便让他进。
她倒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江明月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声音听不出喜怒。
“玄司主既然执意要闯,那我一个弱女子,自然不敢阻拦圣意。”
她不再看玄景,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快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药味比外面浓烈了十倍不止,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喉咙发紧。
光线很暗,窗户都用厚厚的帘子遮着,只在角落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视物。
江明月走到床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怎么样,好些没有?”
床上,苏承锦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布。
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点,触目惊心。
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听到声音,眼皮颤动了几下,才慢悠悠地睁开。
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写满了疲惫与病态。
“你怎么进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不是说了会过人吗?还不出去?”
“万一要是传给了你,岂不是要一同受罪。”
江明月心头一酸,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入手一片滚烫。
“没事。”
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只不过,缉查司的玄景来了,说是……过来看望你。”
听到这话,苏承锦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江明月,落在了那个悄无声息走进来的身影上。
玄景就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他看着床上那个病得仿佛只剩半口气的九皇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咳咳……”
苏承锦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他喘息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声音虚弱。
“见过……玄司主。”
“我身体有疾,怠慢不周,还请……见谅。”
玄景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对着他微微拱手。
“九殿下哪里话,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苏承锦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
“不知司主……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玄景也不见外,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这个距离,既能看清苏承锦的表情,又不会被所谓的“病气”沾染。
“昨日,本官去了趟夜画楼。”
玄景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才听说,夜画楼那位艳冠樊梁的白东家,竟然是殿下的人。”
苏承锦的身体在江明月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起身。他喘了口气,看向玄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是说……知月啊。”
“咳……确实,算是在我这。”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病态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没办法,当初去夜画楼参加那寻诗会,本想着凑个热闹。”
“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好在……丹青一事,还算有些能耐。”
“一来二去,便与她……达成了交易。”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强撑着身子,对着玄景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心照不宣的表情。
“至于她为什么会住进我的府里……”
“呵呵,玄司主也是男人,应该……懂的。”
玄景面色平静,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原来是这样。”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
“那本官倒是好奇,昨日夜画楼那个监守自盗的账房,怎么样了?”
“有没有好好处理一下?”
“六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苏承锦愣了愣,脸上露出纯粹的茫然与不解。
“什么账房?六万两?”
“司主……说的是什么?”
玄景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事。
“怎么,白东家没跟殿下说吗?”
苏承锦闻言,脸上那抹苦涩的笑意更浓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自嘲。
“司主说笑了。”
“我不过是……借着她的楼,卖些不值钱的画作,换几个闲钱花花。”
“平日里,她那楼里如何运作,赚了多少,亏了多少,我一向不过问的。”
“而她,也不过是借我这个皇子的名头,行个方便罢了。”
玄景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答案。
“那她为何,偏偏找了殿下您呢?”
“据我所知,京中比殿下您更有权势的皇子,可不在少数。”
苏承锦像是被问住了,他迟疑了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他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可能……是我这里比较自由?”
“毕竟,我平常过的也……一般,三哥五哥他们,府里规矩大,知月她性子野,许是不喜欢被管着吧。”
正因为他无权无势,才不会对白知月造成威胁,才能给她足够的“自由”。
玄景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承锦,又看了看一旁始终沉默不语、满脸担忧的江明月。
江明月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有对丈夫病情的忧心,和对不速之客的警惕与排斥。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玄景站起身。
“既然殿下身体不适,下官也就不再打扰了。”
“回去之后,我便将此事与圣上知会。”
“改日,再带太医过来,为殿下好好瞧瞧。”
“带太医”三个字,他说得不轻不重。
苏承锦微微点头,虚弱地抬了抬手。
“那……承锦就先谢过司主了。”
他转头看向江明月。
“明月,替我……送送玄司主。”
江明月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冰冷。
“他自己认识路,走不丢。”
玄景也不在意,对着苏承锦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玄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冷压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江明月紧绷的脊背,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转身,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只见苏承锦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模样。
他正慢条斯理地、一片一片地,撕着手背上那些用米浆粘上去的“红疹”。
动作悠闲,仿佛在做什么有趣的手工。
江明月那双清亮的凤眸,瞬间眯了起来。
这还能看不出他是装的!
一股又气又好笑的火气“蹭”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好啊!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装病!
害得我方才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真以为你染了什么不治之症!
“苏承锦!”
江明月咬着银牙,低喝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掐他那张从容不迫的脸。
苏承锦像是早有预料,不躲不闪,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欠揍的笑容。
他手腕一翻,精准地抓住了江明月探过来的手。
“谋杀亲夫啊?”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朗,带着几分调侃。
江明月的手被他攥在掌心,温热的触感传来,让她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大半,但嘴上却不饶人。
“我掐死你这个骗子!”
她另一只手也攻了过去,却被苏承锦笑着一并抓住,顺势往怀里一带。
江明月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便跌入他怀中。
熟悉的、带着淡淡香味的气息将她包裹,那结实的胸膛,哪里有半分病人的虚弱。
“我若不这般做,这只成了精的狐狸,哪会这么容易离开?”
苏承锦低头看着怀里兀自挣扎的女人,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江明月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依旧带着几分恼意,但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担忧。
“缉查司向来都只是父皇手里的一把刀,你有什么把柄落在父皇手里了?”
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张。
“还是……父皇看出你想争那个位置了?”
在江明月看来,能让玄景这种人物亲自登门,绝非小事。
苏承锦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关切,心头一暖。
他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将她不老实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轻轻拍了拍。
“都不是。”
“没什么大事,只是沾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不过很快,就没事了。”
江明月在他怀里“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她知道,他不想说,便是不想让她跟着担心。
这种被人护在羽翼之下的感觉,陌生,却又让她莫名地心安。
她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才从他怀里退出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
“你心里有数便好。”
江明月站起身,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些还没撕干净的“红疹”上,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我一会儿回王府去看看祖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你这‘病’得动弹不得,自然是不方便与我同去了。”
说到这,她瞥了苏承-锦一眼,带着几分揶揄。
“可有什么话,想让我说给祖母听的?”
苏承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
“没什么。”
“我好得很,让她老人家放宽心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你此番回去,多陪陪她老人家,顺便……也替我看看江叔。”
江明月点了点头,心中微暖。
他总是这样,不经意间,便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她转身,便要离开。
刚迈出一步,手腕却又被拉住了。
“这就要走了?”
苏承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委屈。
“也不知道跟我道个别?”
江明月回头,白了他一眼。
“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回王府吗?你……”
她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张英气逼人的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雪白的脖颈。
她瞪着苏承锦,那眼神羞恼中又带着几分无奈。
在苏承锦那满是笑意的注视下,她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江明月快步走回床边,俯下身,在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轻柔,温热。
一触即分。
“这下好了吧!”
她直起身,脸颊滚烫,不敢再看苏承锦的眼睛,丢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了卧房。
他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倩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苏承锦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
他重新靠回床头,目光落在窗户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
他拿起手边那碗早已凉透的药,闻了闻那刺鼻的味道,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苏承明,你可别让我失望。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
死气沉沉。
卧房内,浓重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承明赤着上身,趴在冰冷的床榻上。
卓知平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杯中浮起的热气。
他似乎对这满屋的药味毫无所觉,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家后院品茶。
“舅父!”
苏承明终于忍无可忍,他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不耐与急躁。
“你想好没有?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
“那白糖的方子,苏承锦既然有方法,我们就必须立刻拿到手!”
“如今苏承瑞那边肯定也在查,时间不等人!”
卓知平放下茶杯,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这个心浮气躁的外甥,声音不疾不徐。
“承明,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
“我总觉得,此事有诈。”
卓知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你想想,那白糖生意日进斗金,是座挖不尽的金山,苏承锦就是他真的没钱拿下来,又为什么非要送给你?”
“而且,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缉查司的玄景已经像疯狗一样在城里咬人了,这白糖此刻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苏承锦自己不敢拿,便想丢给你,让你去替他顶着玄景的雷,这其中的道理,你难道想不明白?”
苏承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
他强忍着背上的剧痛,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
“舅父,你想得太多了!”
“什么烫手的山芋?只要方子到了我手上,我立刻就将它作为寿礼,献给父皇!”
他的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你想想,这方子一旦成了皇家的产业,那就是给父皇,给国库赚钱!玄景他敢查吗?他非但不敢查,还得恭恭敬敬地把路给我让开!”
苏承明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凭借这份天大的功劳,重新获得父皇青睐的场景。
“舅父,你别忘了,我刚在父皇面前丢尽了脸!苏承武那个废物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救了老九一命,父皇就让他暂代兵部尚书!”
“我呢?我这个三皇子,在父皇眼里,怕是已经一文不值了!”
“此刻若是不争,再让苏承瑞那个混蛋抢了先机,我这辈子,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那张因为伤痛而扭曲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卓知平看着他这副急功近利的模样,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这个外甥,聪明是有的,但心胸太窄,城府太浅,顺风时便张狂自大,一遇逆境,便方寸大乱。
成大事者,最忌心浮气躁。
罢了。
卓知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任由那温热的茶水,抚平心中的一丝烦闷。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按你的想法去办吧。”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不过,有几件事,你必须跟苏承锦确定清楚。”
卓知平放下茶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第一,这方子,他要如何给你?是直接给你,还是带你去见背后之人?”
“第二,此事必须做得滴水不漏,你甚至要派人盯紧了他,确保他不是在拿你当枪使,替别人解决了麻烦,最后惹祸上身。”
苏承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派人去传苏承锦过来,与他当面商议此事!到时候,再详细说与舅父听。”
卓知平“嗯”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叩叩叩。”
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殿下,小人有事禀报。”
苏承明皱着眉,不耐烦地喝道:“进来!”
一名下人连忙推门而入,躬着身子,快步走到床边,跪了下去。
“殿下,九皇子府那边……有了动静。”
苏承明与卓知平对视一眼。
“说。”
那下人不敢抬头,声音压得极低。
“府外传回消息,说是……九殿下他……他害了疫病,浑身起了红疹,奇痒难耐,如今正躺在府中休养,连房门都出不了。”
“什么?”
苏承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病了?”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他破口大骂道:“这个废物,真是会挑时候!”
卓知平的眉头,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时候害病?
未免也太巧了。
他看向那名下人,声音沉稳。
“还有什么消息?”
那下人身子一颤,连忙开口。
“还……还有,听说……今日一早,缉查司的玄司主,亲自去了九皇子府。”
“在里面待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独自出来。”
此话一出,整个卧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卓知平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浓重的疑云。
玄景亲自登门了?
他看向苏承明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承明,白糖一事,再等等。”
苏承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怒。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卓知平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自顾自地分析道。
“玄景此人,无利不起早,更不会无的放矢。”
“他今日亲自登门,绝非探病那么简单,定是看出了些什么,前去试探。”
“而苏承锦,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病’了,还是个‘疫病’。”
卓知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不是病了吗?圣上心疼他,定然会派太医过去瞧。”“我们就且看看,他这病,到底是真是假。”
“倘若他真的病了,那方子,我们再拿不迟。若是假的……”
卓知平的眼中,寒光一闪。
“那便说明,这背后,藏着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足以让苏承锦不惜装病也要躲过去的陷阱。”
“到那时,我们更不能轻易沾手。”
苏承明听着舅父的分析,心中的那股火气与急躁,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不是傻子。
卓知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也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苏承锦那个废物,最近变得太过邪门。
他不得不防。
苏承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就依舅父所言!”
“我倒要看看,他苏承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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