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给红星机械厂灰扑扑的建筑群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厂区大门外，通往省城火车站的土路上，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引擎轰鸣着，即将载着这次赴东北考察学习的唯一代表——林晓怼，开启一段遥远的旅程。
林建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佝偻着背，默默地将女儿那个打着补丁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行李包，再次紧了紧捆扎的麻绳，确保它牢固地待在车厢里。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神始终低垂着，不敢与女儿对视，那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为女儿争得荣誉的微末骄傲，有更深重的、难以化开的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女儿远行的担忧。
“爸，放心吧，到了那边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林晓怼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工装，胸前依旧别着那枚闪亮的“技术革新标兵”奖章，头发梳成利落的麻花辫，清秀的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父亲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背，“家里和小梅，就辛苦您多照看了。”
林建国喉咙哽咽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那场劫难留下的创伤里。
林小梅则红着眼圈，死死抱着姐姐的腰，带着哭腔：“姐，你早点回来……我，我会想你的，也会好好听话，好好学习……”
“乖，姐姐很快就回来。”林晓怼心里发酸，蹲下身，抱了抱妹妹瘦小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叮嘱，“在家听爸的话，好好学习，等姐姐回来，给你带东北的松子吃。”
周红英和几个青年小组的伙伴也赶来送行，七嘴八舌地说着祝福和叮嘱的话，气氛热闹而真挚，冲淡了些许离愁。周红英更是偷偷塞给林晓怼一小包自己腌的咸菜，低声道：“路上吃，开胃。”
一片喧嚣中，林晓怼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一次次掠过厂区大门的方向。心底某个角落，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期待那个沉稳的身影会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或者说一句简短的“一路顺风”。
然而，直到司机按响喇叭，催促上车，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一丝淡淡的失落，如同清晨的薄雾，悄然漫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将这股情绪压下，再次对父亲、妹妹和朋友们露出一个灿烂而坚定的笑容，利落地翻身爬上了卡车的车厢。
“走吧，师傅！”
卡车发出一阵轰鸣，颠簸着驶上了土路，卷起一片烟尘。林晓怼站在车厢里，用力朝着身后越来越小的送行人群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模糊，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她转过身，面朝前方，任由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全身，吹拂在脸上的风带着凉意，却也带着一种奔向未知的自由与畅快。她紧了紧衣领，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凉而熟悉的黑色钢笔，还有笔帽内侧那个崭新的、细微的星辰刻痕。一丝暖意，悄然驱散了那点失落。他或许不会来，但他的赠言，他的守护，早已以另一种方式，与她同行。
卡车在崎岖的路上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抵达了省城火车站。比起厂区的相对宁静，火车站广场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种口音、穿着各异的人们拎着大包小包，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林晓怼按照指示，找到了省工业厅组织的考察团集合点。带队的是省厅一位姓李的处长，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说话条理清晰。团里加上她一共十二人，大多来自省里各个重点厂矿的技术骨干或管理干部，男性占绝大多数，像她这样年轻的女技术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互相介绍时，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目光，让林晓怼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需要证明自己的压力。她只是平静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单位和职务，不卑不亢。
拿到那张印着“红星机械厂 林晓怼”名字的硬纸板火车票，看着上面清晰的始发站、终点站以及那漫长的车程时间，一种真实的、即将远行的感觉才彻底攫住了她。这不是去邻市交流，这是要跨越数个省，前往那片只在书本和广播里听说过的、辽阔而寒冷的黑土地。
“呜——！”
一声悠长而汽笛划破喧嚣，如同巨兽的咆哮。墨绿色的列车，如同一条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身斑驳，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
林晓怼跟着队伍，挤过拥挤的人群，凭着票找到了对应的硬卧车厢。车厢内空间逼仄，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烟草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复杂气味。她的铺位是中铺，还算干净。
放好行李，她刚在靠窗的小折叠椅上坐下，准备喘口气，就听到对面下铺两个同样是考察团成员、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低声交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入她耳中。
“老张，看到没？那个就是红星机械厂来的小姑娘，叫林晓怼。”一个微胖的男人朝林晓怼这边努了努嘴。
“嗯，听说了。就是她，把原来那个姓赵的科长给弄下去了？”被称作老张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女娃，能耐不小啊。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足以引人遐想。
微胖男人压低声音：“嗨，这年头，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听说啊，她跟她们厂那个研究所的顾工，关系不一般。那顾工，背景深着呢……”
“哦？”老张的眼镜片后闪过一道光，恍然道，“怪不得……我就说嘛……”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过来。林晓怼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早该料到，赵奎的事情，连同她与顾怀远之间那些被外界揣测的关系，会随着她这次出头，传播得更广。她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心里涌起一股憋闷的怒意，却又无处发泄。在这种环境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越描越黑。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同志，你是红星机械厂的林晓怼同志吧？”
林晓怼抬起头，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的男同志站在过道，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
“我是，您是？”林晓怼站起身。
“我叫陈明，省机械设计院的。”男同志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早就听说过你了，你在普通车床上实现的那个精度控制和效能提升方案，很有启发性！我们院里还组织讨论学习过呢！没想到这次能和你一起出差，路上正好可以向你请教请教。”
他的话语真诚，眼神清澈，带着技术工作者之间那种纯粹的、对知识的尊重与交流欲望。
林晓怼愣了一下，心中的郁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陈工您太客气了，是我要向您和各位前辈多学习才对。”
陈明的主动结交，像是一道暖流，驱散了方才的阴霾。他也顺势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两人就一些共同感兴趣的技术问题聊了起来。他的思路开阔，知识扎实，让林晓怼获益匪浅，也让她对这次考察学习更多了几分期待。
然而，她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在与陈明交谈的间隙，她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车厢连接处，一个穿着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身影，在她看过去的瞬间，迅速转身离开了。那身影有些眼熟，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想起了昨天在供销社附近感觉到的那个跟踪者。
是巧合？还是……
她不动声色，继续与陈明交谈，心里却悄然拉起了警报。看来，这趟北上之旅，注定不会太平静。
“哐当——哐当——”
列车在一声更加悠长浑厚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逐渐加速。站台、城市、熟悉的风景，被一点点甩在身后，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窗外，是无垠的、秋意渐浓的田野和远山。
林晓怼靠在窗边，看着飞速倒退的景物，心中百感交集。有离开舒适区的忐忑，有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有对谣言中伤的愤懑，也有遇到志同道合者的欣慰，更有对那双隐藏在深处、不知来自何方的窥探目光的警惕。
她从行李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和那支黑色钢笔，翻到崭新的一页，沉吟片刻，郑重地写下：
「197x年，秋。赴东北考察学习。此行目的：开阔眼界，学习先进技术与管理经验，为厂里下一步技术升级寻找方向。前路未知，唯努力前行，不负此行，不负期望。」
笔尖在“期望”二字上微微停顿，墨迹似乎晕染开些许。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和他那句低沉的话语：“要回到哪里来。”
她合上笔记本，将钢笔小心收好。无论前路有何风雨，她已做好准备。
列车呼啸着，载着满车的希望、梦想与不为人知的暗流，坚定不移地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充满工业传奇的黑土地，飞驰而去。
而在林晓怼不知道的、这列火车另一节相对宽松的软卧车厢里，一个穿着普通中山装、戴着眼镜、气质沉稳内敛的男人，正靠在铺位上，静静翻阅着一份文件。他的车窗帘子半拉着，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修长的手指偶尔在纸页上轻轻点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一名穿着铁路制服、神情精干的年轻乘务员悄无声息地走进包厢，低声汇报：“顾工，林晓怼同志已经顺利上车，安排在12号硬卧车厢中铺。同车厢的成员背景初步核实过，除省设计院的陈明同志外，其他人暂时未发现异常。另外，您之前提醒注意的那个可疑身影，在开车前最后一刻，也混上了火车，目前在9号硬座车厢，我们已经安排了人盯着。”
顾怀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投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广袤的华北平原，眼神深邃如海。
他自然不会让她独自远行。这场明面上的考察，暗地里的护航，以及那张可能早已张开的、针对她或者针对更深层次目标的网，都才刚刚开始。北上的列车，不仅承载着技术交流的希望，也牵引着更多隐藏在钢铁洪流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博弈与秘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份文件末尾的某个名字上敲了敲——那是一个与那家神秘贸易公司有着隐秘关联、级别不低的人物名字。风暴，并未停留在红星机械厂，而是随着这列火车，一路向北，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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