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打破了沈青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也搅动了红星三厂这潭看似恢复清澈的深水。消息很快在技术科小范围传开，同事们反应各异。有人羡慕她能得到去新项目锻炼的机会，直言那是“前途无量”；也有人同情她要去那“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的西北戈壁受苦；更多的，则是带着些许惋惜和不舍，这个平日里话不多、但做事极其靠谱的年轻女技术员，不知不觉间已经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
吴工亲自督促着交接工作，将他负责的一摊技术资料、项目进度以及需要注意的关键环节，事无巨细地交代给沈青，又反复叮嘱她去了新单位要注意的事项，那神情，不像上级对下属，更像一位送别晚辈远行的长者。沈青认真地听着，记录着，将属于“沈青”在这个岗位上的最后一份职责，履行得一丝不苟。那些复杂的图纸，枯燥的数据，此刻仿佛都带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情，是她与这片西南深山、与这群质朴的同事之间，最后的、有形的联系。
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属于“沈青”的物品不多，几件半旧的工装，一些技术书籍和笔记，还有那封来自“老家”的、被她珍藏起来的普通家信。至于那本记录着加密符号的软面抄，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其与那些需要销毁的废旧草稿一起，投入了技术科的废纸筐。她知道，赵副科长或者他背后的人，一定会处理掉这些痕迹。“青苗”在红星三厂的任务，已经彻底终结，她需要以一张更干净的白纸状态，去面对新的环境。
那把被油布包裹的手枪，是她最棘手的问题。带走，风险巨大；留下，一旦被后续入住的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思虑再三，在一个深夜，她再次潜入了废弃的篮球场，将那把枪深埋在了那个破损篮球架下松软的泥土里。冰凉的金属触感最后一次掠过指尖，仿佛为这段充满枪声阴影的岁月，画上了一个沉默的句号。
最后，是那支黑色的钢笔。她摩挲着笔帽上那个细微的星辰刻痕，这是她唯一决定随身携带的、与过去有着深刻连接的物品。它不仅仅是武器或工具，更像是一种信物，一种与顾怀远、与那段冰冷与炙热交织的记忆之间，无形的纽带。她将它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紧挨着那份崭新的调令。
离别的日子转眼即到。没有欢送会，没有隆重的仪式，就像她当初悄然到来一样，她的离开也尽可能的低调。只有技术科的几位同事，在她离开宿舍，提着那个简单的帆布行李包走向厂门口时，自发地前来送行。
“小沈，到了那边记得来信啊！”
“西北干燥，多喝水，注意防护！”
“好好干，给咱们三厂争光！”
朴实的话语，真诚的祝福，让沈青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她一一应着，脸上带着符合“沈青”性格的、略显腼腆却真诚的笑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后方，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赵副科长站在不远处的岗哨旁，依旧是那身深蓝色中山装，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例行巡查。他的目光与沈青有瞬间的交汇，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甚至连之前那种细微的暗示都没有。就像看待任何一个正常调离的职工一样，平静，疏离。
但沈青知道，他来了。这就是他唯一的送别。
她收回目光，朝着送行的同事们最后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迈出了红星第三机械制造厂那扇沉重的大铁门。没有回头。
厂区外，一辆负责送她去省城火车站的军用吉普已经等在那里。司机是个沉默的年轻战士，帮她放好行李后，便发动了汽车。
车子颠簸着驶离厂区，驶上盘山公路。沈青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郁郁葱葱的山林，缭绕的雾气，依山而建的厂房和宿舍楼——在视野中一点点后退，缩小，最终被连绵的山峦彻底阻断。
一段旅程结束了。
她闭上眼，心中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无论前路如何，她终于离开了这个承载了太多秘密、危险与挣扎的地方。
几天后，她抵达了西北重镇兰州，然后按照调令上的指示，转乘另一趟更加老旧、乘客稀少的绿皮火车，继续向着西北腹地进发。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绿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土黄色的戈壁滩。天地变得异常开阔，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湛蓝，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风卷着沙尘，扑打在车窗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这里的气息与西南深山的湿润清幽截然不同，干燥，粗粝，带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沈青看着窗外掠过的、如同凝固波涛般的荒原，心中那片因为离别而产生的微小波澜，也渐渐被这片苍茫所抚平，或者说，吞噬。
经过漫长而枯燥的旅程，火车在一个只有几间低矮平房、挂着某个陌生地名的小站缓缓停下。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穿着同样臃肿棉衣、面色黝黑的当地人在等候。
沈青提着行李走下火车，干燥而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接站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军棉袄、戴着狗皮帽子、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用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生硬的普通话问道：“是……沈青同志？”
“是我。您是？”沈青警惕地看着他。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指了指停在站外空地上的一辆覆盖着厚厚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越野吉普车。“上车吧，送你去厂里。”
他的态度冷漠而直接，没有任何寒暄。沈青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跟着他走向吉普车。老者拉开车门，示意她坐到副驾驶，自己则费力地爬上了驾驶座。
车子发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颠簸着驶离了小站，一头扎进了茫茫戈壁。车窗外是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象，除了沙石，还是沙石，偶尔能看到几丛顽强生长的、低矮的骆驼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辆破旧的吉普车，在无垠的旷野中孤独前行。
老者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沈青也保持着沉默，目光警惕地观察着窗外和这个陌生的司机。
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如同火柴盒般的建筑轮廓，以及几根高耸的烟囱。那里，应该就是代号“404”的工厂了。
随着距离拉近，厂区的轮廓逐渐清晰。围墙高大，上面拉着铁丝网，岗哨林立，戒备程度似乎比红星三厂还要森严。一种更加压抑、更加与世隔绝的气息扑面而来。
吉普车在距离厂区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岔路口，却突然减速，然后拐上了一条颠簸得更厉害的土路，朝着厂区侧面一片起伏的沙丘地带驶去。
“我们去哪里？”沈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手悄悄摸向了口袋里的钢笔。这不是去厂区的路。
老者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咳嗽，又像是冷笑。“等人。”
车子在沙丘间又行驶了几分钟，最终在一个背风的、巨大的沙丘后面停了下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黄沙和湛蓝得令人心慌的天空。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只有风刮过沙丘顶部的呜咽声。
沈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钢笔，目光锐利地盯住老者：“等谁？”
老者慢吞吞地转过身，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射出一种与他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沈青，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都凝固成了冰冷的线条。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古怪而沙哑的语调，吐出了几个字：
“山重水复疑无路……”
沈青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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