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斜对面办公楼三楼那个模糊的人影，像一道冰冷的注解，为沈青“被盯上了”的直觉提供了又一个佐证。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道目光，脸上维持着病弱的苍白和不适，推开了医务室那扇漆成白色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门。
医务室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诊室和药房，里间似乎是处置室和观察病房。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医生正坐在诊桌后写着什么，听到门响，抬起了头。他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不大，但眼神很锐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同志，哪里不舒服？”医生放下笔，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医生，我有点头晕，恶心，可能……肠胃不太适应。”沈青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声音虚弱，在诊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腹部。
医生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张嘴看了看舌苔，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他的手指冰凉，触感粗糙。
“没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问道，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昨天半夜就有点不舒服，今天早上加重了。”沈青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注视。
“昨天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没有，就跟平时一样，在食堂吃的。”
医生点了点头，回到诊桌后坐下，拿起处方笺，一边写一边说：“刚到戈壁，水土不服很常见。给你开点调节肠胃的药，回去多喝热水，注意休息，饮食清淡。”他的语气很平常，听不出什么异常。
沈青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只是例行问诊。
然而，就在医生将开好的处方递给她，让她去旁边药房窗口取药时，他却状似无意地又问了一句：“听说你是刚从南方的厂子调过来的？”
沈青的心猛地一紧！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调动信息虽然不算绝密，但一个医务室的医生，似乎不应该如此清楚地掌握一个新来资料员的具体来历。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是的，医生您怎么知道？”
医生笑了笑，眼神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指了指她放在桌上的工作证：“哦，刚才你放工作证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单位。红星三厂，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的。比我们这大戈壁条件好多了吧？”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沈青心中的警铃却再次响起。他看得太仔细了！而且，他提起红星三厂时，那语气平淡得有些刻意。
“哪里都一样，都是为工作。”沈青含糊地应了一句，拿起处方和工作证，站起身，“谢谢医生，我去取药。”
她走到旁边的药房窗口，将处方递进去。里面的护士很快配好了药，是几片常见的胃药和维生素。
拿着药走出医务室，外面阳光刺眼，沈青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那个医生……他真的是无意中看到的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和确认？
她不敢多想，低着头，快步朝着招待所走去。她现在需要“遵医嘱”，回去“休息”。
回到招待所房间，她反锁上门，拉紧窗帘，并没有立刻吃药，而是将那些药片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是普通的药品，才稍稍放心。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她在等组织的反应。她传递出去的情报，如同石沉大海，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波澜。陈新民会被控制吗？那个三角标记组织会察觉吗？还有那个在废料场窥视她的人，以及在办公楼注视她的人……他们究竟属于哪一方？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人煎熬。
下午，她依旧“抱病”待在招待所。周老师特意让李资料员过来看她，还给她带了一碗食堂做的、相对清淡的面疙瘩汤。这份来自同事的朴实关怀，让沈青冰冷的心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身处两个世界夹缝中的孤独。
李资料员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厂里的闲话，无非是哪个车间又完成了任务，哪个领导又要来检查之类。沈青勉强应付着，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傍晚，李资料员离开，房间里重新剩下她一个人，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立感再次将她包围。
她拿出那支钢笔，在手中反复摩挲。冰凉的笔身，是她与那个沉默而强大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顾怀远……他知道她此刻的处境吗？他会如何决定她的去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平稳，不疾不徐。
沈青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谁？周老师？李资料员去而复返？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警惕地问道：“谁？”
“小沈，是我，周老师。”门外传来周老师那熟悉而温和的声音。
沈青稍微松了口气，打开了门。周老师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苹果。
“感觉好点没？”周老师走进来，将苹果放在桌上，关切地看着她，“我看你晚上没去食堂，给你带了两个苹果，开开胃。”
“谢谢周老师，我好多了，就是没什么胃口。”沈青感激地说。
周老师在她床边坐下，叹了口气：“唉，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特别是咱们这种地方，条件艰苦，又没什么娱乐，刚来是容易闷出病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者。沈青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忽然，周老师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对了，小沈，你刚来，对厂里很多地方不熟悉。最近啊，厂里有些区域在搞检修，特别是西边那片老仓库和废料场那边，晚上不太安全，保卫科都提醒了好几次，让大家没事尽量不要往那边去，尤其是晚上。”
西边老仓库和废料场！
沈青的心脏猛地一跳！周老师这话……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她昨晚去的就是西边的废料场！周老师是在提醒她？警告她？还是……这只是厂里确实存在的普通通知，被她过度解读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后怕：“是吗？我都不知道。谢谢周老师提醒，我平时就在宿舍和资料室，很少去别的地方。”
“那就好，那就好。”周老师拍了拍她的手，眼神慈祥，“咱们干好本职工作就行，别的地方，少去少打听，安全第一。”
说完，她又叮嘱了沈青几句注意身体，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周老师，沈青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周老师的话，像是一阵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风，吹动了笼罩在迷雾上的纱幔。
她知道我去过废料场？她是组织的人？还是……她也受到了某种指示，来对我进行“规劝”和“控制”？
组织已经收到了她的情报！并且，已经做出了初步反应——通过周老师，对她进行了隐晦的警告和限制！他们没有立刻将她转移，而是选择了让她继续潜伏，但划定了活动范围，明确了警告。
这意味着，组织认为她目前尚未完全暴露，还有利用价值，或者……陈新民和三角标记组织这条线，需要她这个“鱼饵”继续待在水中？
无论如何，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彻底扮演好“沈青”这个角色，不能再有任何越界的行为。废料场那边，短期内绝不能再靠近。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病愈”回到资料室上班。她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和专注，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整理档案和核对目录上，对资料室之外的事情显得漠不关心。她甚至主动减少了去食堂的次数，经常让同事帮忙带饭回来。
她注意到，陈新民依旧像往常一样，偶尔会来资料室借阅资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那晚在废料场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沈青能感觉到，他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借阅资料时，手指敲击桌面的无意识动作，频率似乎也略微增加了一些。
他也在不安？是因为那晚的接头，还是因为组织可能已经对他采取了某种她不知道的监控措施？
沈青不动声色，只是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记在心里。
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三天。就在沈青以为事情会暂时僵持下去时，这天下午，“沙狐”照常来送水。
他依旧是一副木讷的样子，挨个房间灌满暖水瓶。当轮到沈青时，他像往常一样操作，但在将暖水瓶放回原处时，他的小手指，似乎极其无意地、在瓶胆外壳的某个位置，轻轻划了一下。
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接触。
然后，他便推着水车离开了。
沈青的心跳悄然加速。她等到“沙狐”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才拿起那个暖水瓶，假装要倒水喝。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刚才“沙狐”小手指划过的地方——
在那里，靠近瓶底标签的边缘，用某种透明的、只有在特定角度反光才能看到的油脂，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不是三角标记，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暗号。
那是一个简单的箭头符号（→），指向暖水瓶的塑料提手。
沈青立刻检查提手。在提手与瓶胆连接处的螺纹缝隙里，她摸到了一个卷得比针尖还细的、坚硬的蜡丸。
她迅速将其取出，藏入手中。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放下暖水瓶，坐回自己的位置，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新的指令，或者说，组织的反馈，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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