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陈家沟沉入一片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划破夜的宁静。陈默家书房的油灯依旧亮着,将那本鲜红的获奖证书映照得格外醒目。
陈默坐在书桌前,手指轻轻抚过证书上烫金的“一等奖”三个字,心中依旧激荡着白日里的荣光与喧嚣。他回想起文化馆里雷鸣般的掌声,评委赞许的目光,村民们骄傲的笑脸,还有小妹那声清脆的“哥哥是状元”……这一切都像一场美好得不真实的梦。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当主持人念出他名字时,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的热血,和随之而来的、轻飘飘的眩晕感。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敲散了他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画面。
陈默打开门,爷爷陈正松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安神茶。老人没有立即进来,目光先是落在书桌那本摊开的证书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深沉,看不出太多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这才缓步走入,脚步沉稳,一如往常。
“还没睡?”爷爷将温热的茶碗放在桌上,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今天什么特别的事都未曾发生。
“嗯,睡不着。”陈默老实地回答,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兴奋,他急切地想从爷爷这里听到一些肯定,一些对他努力成果的直接赞扬。
陈正松在书桌旁的旧藤椅上坐下,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孙子,那眼神如同深邃的古井,能映照出人内心的每一丝涟漪。
“今天,你为咱们陈家,为咱们陈家沟,争了光。”爷爷终于开口,语速很慢,字字清晰,“你的努力,爷爷都看在眼里。能在市里的雕刻比赛少年组拿到头名,不容易。爷爷心里,很高兴。”
这平实无华、甚至显得有些克制的话语,却像一股温润的泉水,缓缓流入陈默的心田,比任何热烈的夸奖都让他感到踏实和温暖。他鼻子微微一酸,重重点头,连日来的紧张、付出,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慰藉。
然而,爷爷话锋轻轻一转,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理性的涟漪:“但这第一名,在你漫长的习艺之路上,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它证明了你过去的努力没有白费,却不能保证你未来的成就。奖项是别人给的,是暂时的;长进是自己得的,才是永久的。”
陈默抬起头,收敛了心神,认真聆听。他知道,爷爷此刻要说的,才是真正重要的话,是比那本证书更珍贵的礼物。
“你可知,为何赵爷爷和我,平日对你最多的,不是夸奖,而是纠正和告诫?”爷爷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指引着方向,也映照着渺小。
陈默思索了一下,试探着回答:“是怕我骄傲自满,止步不前?”
“是,但远不止于此。”爷爷微微摇头,伸出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向窗外无垠的夜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过早的盛名,对一棵正在扎根的树苗而言,不一定是养分,也可能是遮蔽阳光的阴影,是招引风雨的标靶。它会让你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会让你承受更多的期待、比较,甚至是无端的嫉妒与非议。你的心若被这些外物所扰,还能否如从前那般澄澈,专注于你手中的刻刀,感受木石的呼吸?”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开浮叶,呷了一口,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寓言:“今日那些掌声与赞美,如同这杯中的热气,看着蒸腾,摸着温暖,但终究会散去。你若沉溺其中,便会像盯着热气看的人,双眼迷离,反而迷失了眼前真正的道路。你的心若被‘名声’所占,留给‘技艺’和‘修为’的位置就少了。切记,虚名如枷锁,套上了,步履就沉了。”
这番话如同初春的溪水,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恰到好处地浇醒了陈默心中因获奖而悄然蒸腾起的些许浮躁。他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不由得挺直了脊梁,仿佛在站混元桩,寻求着内心的安定。
“爷爷,我记住了。”陈默郑重地说,眼神恢复了清明,“我会把这次获奖看作一个路标,提醒我走对了方向,但绝不是可以躺下休息的终点。”
“你能即刻作此想,很好。”爷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神情依旧严肃,如同一位审视着弟子心性的严师,“再者,你需明白,你此次获奖,虽有自身努力与悟性,亦有时运、评委偏好等机缘相助。评委欣赏你的‘朴拙’与‘自然’,认为返璞归真是更高的境界,此乃当下某种审美风气使然。若换了另一批推崇‘精工巧技’的评委,在不同的时机,结果或许大不相同。切不可因一次侥幸的认可,便以为自己的道路是唯一正确的,从而心生傲慢,固步自封,轻视了其他流派、其他风格背后同样深厚的积淀与精妙之处。天地之大,技艺之广,远超你我的想象。”
陈默彻底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这一点,是他沉浸在“道法自然”被认可的喜悦中时,从未想过的深层问题。他只觉得自己的路走对了,却未曾想过这“对”的判断本身,也带着时代和个人的偶然性。一种更为宏大的视野,随着爷爷的话语,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那……我往后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不偏不倚?”他身体前倾,虚心求教,态度比刚才更加恳切。
“八字真言: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爷爷缓缓道出这沉淀着智慧的古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既要坚守你从本心、从乡土中领悟的东西,这是你的‘根’,是你的立身之本;也要睁眼看世界,怀着谦卑与好奇,去了解、去学习、去借鉴其他一切优秀的技艺、理念与风格,这是让你枝叶繁茂的‘阳光雨露’。根深方能叶茂,但若闭目塞听,拒绝一切外来的滋养,树木也无法茁壮成长,终成井底之蛙,难堪大任。”
爷爷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岁月与思虑。
“默儿,你要记住,”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战胜了某个对手,拿到了某个奖项,而是能够不断超越昨天的自己,在纷扰中守住本心,在荣誉前保持清醒,在寂寞中坚守执着。功夫在诗外,匠意在心间。往后的路还长,你会遇到更多让你惊叹的高手,更难以逾越的技艺关卡,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失败和挫折。但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像站混元桩一样,守住中正,稳住心神,气沉丹田,如此方能不动不摇,化解万千力道。”
他转过身,苍老而清癯的脸上,是一种历经岁月洗礼后的通透与平和,那目光既严厉又充满期望:“今晚爷爷这番话,或许不似外面的鞭炮动听,不及那本证书耀眼,但希望你将它刻在心上,时时反观自省。戒骄戒躁,方能行稳致远。这,才是你能从这次获奖中,得到的最大、最持久的收获。”
爷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那碗已温热的安神茶,悄然离开了书房。
房门合上,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油灯的火焰轻轻跳动,将陈默沉思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起伏不定又逐渐沉淀的心绪。
他久久地凝视着书桌上那本依旧鲜红的证书,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也更加厚重力量。他小心地合上证书,将它放到书架的最高一层,那是一个需要踮脚才能够到、平日不会轻易去看的地方。
然后,他重新坐回书桌前,铺开日记本,深吸一口气,磨墨润笔。他没有描绘颁奖典礼的盛大场面,没有记录获奖瞬间的激动心情,而是将爷爷今晚的每一句告诫,都工工整整、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也深深地印入他的心底。
在日记的最后,他用力写道:“证书可束之高阁,告诫当常响耳畔。名如浮云,转眼即逝;艺乃根本,需用一生打磨。从明日起,忘掉‘第一名’,只记得‘学徒陈默’。路在脚下,需一步一印,踏实前行。谨记爷爷教诲: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戒骄戒躁,行稳致远。”
他吹熄油灯,书房瞬间被黑暗与月光共同占据。那份鲜红的证书隐没在书架顶层的阴影里,而爷爷的告诫,则如刻刀留下的深刻印记,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版之上,永难磨灭。
这一夜,陈默睡得格外沉,也格外安稳。他知道,天明之后,等待他的,依旧是那浸透着木香与药香的、看似平凡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站桩、读谱、采药、雕刻。但经过爷爷这番深夜长谈,他对这平凡的日子,有了更深的理解、更沉的敬畏与更明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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