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课程安排得紧凑，古典文献学之后便是让人头脑发胀的高等数学。当陈默揉着微微酸胀的太阳穴，随着人流走出理教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是张毅。他穿着一身干练的运动服，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陈默，可算等到你了！”张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气不小，“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陈默有些疑惑，下午他原本计划去图书馆继续啃《汉书·艺文志》的。
“武术协会！”张毅眼睛发亮，“我跟我们散打部的哥们儿，还有会长，提起你了！他们说什么都不信咱们大一新生里有正宗的陈家沟传人，非要亲眼见识见识。给我个面子，去露个脸？”
陈默微微蹙眉。他生性不喜张扬，更不愿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见识”。家传的太极拳于他而言是修身养性的法门，而非争强好胜的工具。
张毅看出他的犹豫，连忙补充道：“不是让你去打架！就是交流，认识一下。咱们学校的武协藏龙卧虎，会长是练八极拳的，功夫很深！还有练形意、咏春的师兄师姐。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收获呢？”
听到“藏龙卧虎”和“八极拳”、“形意拳”这些字眼，陈默心中微微一动。爷爷和赵老都说过，闭门造车终是井底之蛙，功夫也好，技艺也罢，都需要交流印证，方能知不足而奋进。来到北大，不正是要开阔眼界吗？
“只是看看，交流。”陈默强调道。
“没问题！就是交流！”张毅拍着胸脯保证，拉着陈默便朝学生活动中心的方向走去。
武术协会占据了一个不小的排练厅。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呼喝声、拳脚破风声以及身体与垫子碰撞的闷响。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汗水、皮革和跌打药酒的气味扑面而来。
厅内景象颇为热闹。有人对着沙袋猛力击打，砰砰作响；有人在垫子上进行摔跤练习，纠缠角力；也有三五成群，练习着套路，动作整齐划一。目光所及，大多是以刚猛、迅捷为主的现代搏击和传统外家拳法。
张毅直接带着陈默走向场地中央。那里，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肩宽背厚、站姿如松的男生正在指导几个会员练习发力。他约莫二十三四岁，理着平头，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一举一动都透着沉稳的力量感。陈默注意到，他站立时双脚抓地极稳，仿佛落地生根，说话时气息沉实，显然是内家功夫有了一定火候。
“会长！”张毅喊了一声。
那男生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张毅身上，随即自然而然地移向他身旁的陈默。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意味，在陈默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的肩、胯和脚步上停留了片刻。
“会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室友，陈默，陈家沟来的。”张毅介绍道，又对陈默说，“这位是咱们武协会长，周正阳，历史系研一，练八极的，厉害着呢！”
“周师兄。”陈默不卑不亢地点头致意。
周正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抱了抱拳：“陈默同学，久仰。张毅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说你的太极拳如何了得。今天冒昧请你过来，没打扰你学习吧？”
“师兄言重了，是我来见识学习。”陈默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时，周围不少训练的会员都注意到了这边，渐渐围拢过来。听说来了个陈家沟的正宗传人，大家都充满了好奇。目光聚焦在陈默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也有几分跃跃欲试。
一个穿着散打背心、身材壮硕的男生，似乎是张毅提到的“哥们儿”，咧嘴笑道：“陈默学弟，别光说不练啊。咱们武协讲究实战，要不，你跟张毅搭搭手，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内家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他这话带着起哄的意味，但也代表了在场许多人的想法。
张毅有些尴尬地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面色平静，他知道今天若不稍微显露一点东西，恐怕难以脱身，也容易让人看轻了家传太极。他看向周正阳，道：“周师兄，拳脚无眼，切磋容易失手。若是师兄有兴趣，我们可以试试‘推手’，更能体会劲路变化。”
推手，是太极拳独有的双人训练方法，重在听劲、化劲、发劲，看似温和，实则内含凶险，是检验功力深浅的试金石。
周正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好！就推手。”
众人让开一片空地。周正阳脱下外套，露出精悍的身材，与陈默相对而立。两人伸出右臂，小臂相搭，瞬间便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体系。
“请。”周正阳开口道。
话音刚落，陈默便感到对方小臂上传来一股沉稳而汹涌的劲力，如同暗流涌动，直逼过来。八极拳讲究“顶、抱、担、提、挎、缠”，发力刚猛暴烈，周正阳显然是想一力降十会。
陈默不慌不忙，意念一动，接触点瞬间变得松柔无比，如同柳枝拂过巨石。他身体微微一侧，将那股直来的劲力引向身侧空处，正是太极“引进落空”之要义。周正阳感觉力道落空，重心微微一晃，心中一惊，立刻变招，劲力如波浪般再次涌来，试图撕开陈默的防御。
陈默步法轻移，始终保持与周正阳若即若离的状态。他的手臂仿佛没有骨头，又仿佛充满了韧性，无论周正阳如何发力，或刚或柔，或快或慢，总能被他在方寸之间巧妙地化解、引导。他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全神贯注于“听”对方的劲路，感知其力量的方向、大小和变化。
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动作幅度很小，远不如旁边散打摔跤那般激烈好看，甚至有些沉闷。但在懂行的人眼中，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全力搏杀。周正阳的每一次发力都如同重锤，而陈默的每一次化劲都妙到毫巅，仿佛在刀尖上跳舞。
周正阳越推越是心惊。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毫无着力处，而对方那种圆转如环、周身一家的整体感，让他有种无处下口的憋闷。他几次试图用八极拳的“崩撼突击”强行破开中门，都被陈默以更精微的“掤、捋、挤、按”化解于无形。
突然，陈默感知到周正阳一个细微的发力间隙，气息略有浮动。他抓住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腰胯微转，一直含而不发的内劲骤然吐出，并非刚猛冲撞，而是一种短促而精准的“寸劲”，透过手臂瞬间传递过去。
周正阳只觉得一股不大却极其精准、穿透力极强的力量袭来，脚下原本稳如磐石的根劲竟被撼动，不由自主地向后“噔噔噔”连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会长周正阳，这位在武协公认功力最深的高手，竟然在看似温和的推手中，被这个沉静的大一新生逼退了！
周正阳站稳后，脸上非但没有愠色，反而露出释然和敬佩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佩服！陈默师弟果然名不虚传！听劲之准，化劲之妙，发劲之透，周正阳受教了！”他这话发自内心，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输赢反而次要，能遇到在技艺上让自己心服口服的人，是一种幸运。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和议论声。张毅更是与有荣焉，兴奋地满脸放光。
“陈默师弟，”周正阳走上前，郑重地说道，“我正式代表北京大学武术协会，邀请你加入！以你的身手，足以担任协会的太极拳教练，甚至可以单独开设提高班，让更多同学了解、学习真正传统的太极拳。你看如何？”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陈默身上，这一次，充满了期待和热切。
陈默看着周正阳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这些因为热爱武术而汇聚在一起的同龄人，心中那份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不快渐渐消散。或许，这又是一个将“技”与“道”传播出去的契机？一个不同于武馆教学的、属于校园的独特平台？
他略一沉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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