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愈发炽烈,将傣寨的宁静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在榕树下稍作休整,段叔掐灭了烟头,站起身,眼神恢复了市场里那种特有的锐利:“走,带你们去几个不同的场口看看,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五花八门’。”
他们驱车来到了一个规模更大、也更显杂乱的露天市场。这里没有姐告早市那般拥挤的棚户,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露天仓库。无数原石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分门别类地堆放在水泥地上、铁皮棚下,或者简单的木板架上。大小不一,皮壳颜色各异,从浅灰白到深黑色,从黄褐色到铁锈红,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构成了一片沉默而壮观的“石海”。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重的粉尘味和一种原始的、属于矿物的粗粝气息。
“这里才是真正考验眼力和胆量的地方。”段叔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的料子,从几十块的公斤料到几百万的‘色料’,应有尽有。你们先自己随便看看,感受一下,别上手,就用眼睛‘扫’。”
陈雨被这浩瀚的“石头阵”惊呆了,小声对林卿说:“林卿姐姐,这些石头……好像都长得不一样,又好像都一样。”
林卿亦有同感,她试图从画家的角度去捕捉这些原石的形态与色彩,却发现它们大多其貌不扬,灰扑扑的外表下,隐藏着截然不同的秘密。
陈默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投向这片石海。他谨记赵老“玉理相通”的教诲,尝试将眼前这些粗粝的石头,与他熟悉的木材、石材联系起来。他缓步行走在石堆之间,如同一个漫步在陌生森林里的猎人,努力分辨着每一种“树木”的特征。
他看到一堆皮壳呈黄白色、沙粒感明显、相对松散的料子,段叔走过来随手拿起一块,掂了掂:“这是后江场口的料子,普遍个头不大,但以‘见色涨三分’出名,皮薄肉细,容易出高色。不过裂也多,得仔细看。”他用指甲刮了刮皮壳,沙粒簌簌落下。
不远处,另一堆石头皮壳呈深灰色或黑褐色,摸上去手感光滑,仿佛裹着一层蜡。段叔指着它们说:“这是莫西沙的料子,皮壳紧实,种老,常常出玻璃种、冰种的高品质玉肉,是玩‘种水’的好选择。但风险在于,种太好有时反而掩盖了色,而且变种的可能性也存在。”
他们还看到了皮壳粗糙如荔枝皮、颜色暗沉的莫湾基料,以出高绿色和黑乌砂闻名,但“十赌九垮”的传言也最盛;看到了皮壳带明显白色蟒带、如同缠绕着绳索的会卡料,赌性相对较小,但裂绺同样需要警惕;甚至还有来自大马坎场口、皮壳多为黄红褐色、往往带有雾层(皮与肉之间的一层过渡带)的半山半水石,这种料子赌性更为复杂,雾的好坏直接影响价值。
每一种皮壳,都像是一张张风格迥异、信息模糊的地图,指向可能存在的宝藏,也可能指向深邃的陷阱。陈默看得眼花缭乱,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段叔的讲解、皮壳的特征与可能对应的内部玉质联系起来,但信息过于庞杂,一时间难以消化。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阅读一本用陌生文字写成的天书,每一个字符都认识,却难以理解其背后的深意。
“是不是觉得头大?”段叔看出他的困惑,笑了笑,“正常!我在这行混了十几年,也不敢说能完全看懂。来,带你们看点更直观的。”
他领着他们来到一个专门堆放“半明料”的区域。这里的石头大多被切开了一个或几个大小不一的窗口,露出了内部的玉肉。灯光下,那些窗口如同一个个窥探宝石内部的秘密通道。有的窗口绿意盎然,色阳而正,引得不少人围观;有的则只是白茫茫一片,或者只有几丝淡淡的绿色,显得黯然失色;更有的窗口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如同摔碎的玻璃,让人扼腕叹息。
段叔在一个摊位前蹲下,拿起一块被切掉一小角、露出内部细腻莹润的白色玉肉、但旁边却有几道明显大裂的石头。
“看这块,”他指着那莹润的玉肉,“这部分,种水很好,接近高冰了,没裂没杂的话,价值不菲。”然后手指移到那几道触目惊心的大裂上,“但这几道裂,深不见底,很可能已经把里面的玉肉都破坏了。这块料子,就是赌这些裂进去多深。赌赢了,可能大涨;赌输了,这漂亮的种水就全废了。这就叫‘宁赌色,不赌裂’。”
他又指向另一块开了窗、窗口泛着浓艳绿色的料子,但那绿色周围,皮壳上布满了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绺裂痕迹。“这块,色是好色,‘帝王绿’的潜质。但你们看这些‘雷打绺’,”他用手电照着那些细密的裂纹,“像不像天上的闪电?这种绺,极易深入内部,可能这满身的色,都被这些裂给‘吃’掉了。这就是‘色靠皮,裂吃色’的典型。”
这些活生生的案例,比任何理论讲解都更具冲击力。陈默看着那块可能价值连城却被裂痕毁掉的料子,心中震撼。翡翠之美,与生俱来的风险相伴,完美与瑕疵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们还看到了所谓的“流氓窗”——只在皮壳上最好的位置,用高超的技艺磨出一个小到极致、却能将内部最好种色完美展现出来的窗口,用以抬高整块石头的价格,诱导买家;也看到了故意用泥浆、颜料涂抹皮壳,掩盖瑕疵的作假手段。段叔一一指给他们看,语气平淡,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这行里,不光要跟石头斗,还要跟人斗。心术不正的人,总会想出各种办法来骗人。”
陈雨虽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她能感受到哥哥和林卿姐姐凝重的神情,也能从那些或惊艳或惋惜的叹息中,明白这些看似普通的石头,蕴含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她安静地跟在后面,不再嬉闹,只是用她纯净的眼睛,观察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夕阳西下,给这片石海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逛了大半天,陈默只觉得大脑被各种皮壳、场口、种水、色绺的信息塞得满满的,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体会到“神仙难断寸玉”这句话的沉重。他不再急于去寻找那块“命中注定”的石头,而是沉浸在观察和学习的过程中。
回去的车上,陈默沉默良久,才对段叔说:“段叔,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以前觉得雕刻难,现在觉得,能看懂这些石头,才是真正的难。”
段叔哈哈一笑:“这就对了!知道难,才能心生敬畏。明天,带你们去碰碰运气,不图大涨,就图个体验。我帮你们挑几块价格不高、风险可控的公斤料或者小价位的开窗料,你们自己试着‘读’一读,感受一下心跳。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经历了整整一天信息轰炸的陈默和林卿,心中都升起了一丝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悸动。真正的实践,终于要来了。而陈雨也立刻竖起了耳朵,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显然,她对“哥哥姐姐要亲自挑石头”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和兴奋。
喜欢京华墨韵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京华墨韵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