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夜，是被星辰煮沸的。银河倒悬，泼洒下冷冽的清辉，将连绵的沙丘染成银白的雪原。白日里灼人的热浪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渗入骨髓的寒意，风掠过红柳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夜行的精灵在窃窃私语。
临时营地的中央，篝火劈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兴奋的脸。新疆“绿洲重生”项目竣工庆典刚刚结束，烈酒、烤肉和欢声笑语还在空气中弥漫。何世清被热情的当地乡亲和项目组成员团团围住，一碗又一碗的马奶酒递到唇边，她脸上泛着红光，眼神却不时越过人群，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苗苗坐在稍远些的沙丘上，身上紧紧裹着何世清那件厚重的军大衣，还是冷得微微发抖。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星光下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追随着人群中那个谈笑风生的身影，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疲惫的笑意。
白天的庆典仪式，她坚持站着完成了全程致辞，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苗苗，怎么坐这儿？快过来，阿依古丽大婶要给你敬酒，感谢你写的宣传歌呢！”何世清终于脱身，小跑过来，带着一身酒气和篝火的暖意，她不由分说地握住苏苗苗冰凉的手，想拉她起来。触手的冰冷让她心头一颤。
“清清，”苏苗苗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反手握住她，力道却出乎意料地紧，“别忙，陪我坐一会儿，看看星星。”她仰起脸，星空在她清澈的瞳仁里洒下细碎的光，
“这里的星星，比云岭村的还要亮，还要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
何世清在她身边坐下，顺势将人揽进怀里，用体温烘着她。“冷也不知道多穿点！等回去，我们就在南京家里装个大大的落地窗，每天晚上都能一起看星星。”她语气带着惯常的嗔怪，下巴轻轻蹭着苏苗苗的发顶，嗅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混着戈壁风沙的味道。“项目结束了，接下来好好休息，我陪你把身体养好，然后我们去你说的喀纳斯，去看真正的胡杨林秋天是什么样子……”
苏苗苗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听着她描绘着未来，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却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何世清怀中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何世清慌忙拍着她的背，递上水壶。
“我没事……”咳嗽稍平，苏苗苗喘了口气，从大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塞进何世清手心，“给你。”
何世清打开，里面是一枚温润的戈壁石，黑底上带着天然的白色纹路，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石头尚带着苏苗苗的体温。“什么时候捡的？真好看。”
“刚才……你讲话的时候。”苏苗苗气息微弱，眼神却异常明亮，凝视着不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的胡杨林剪影，“清清，你看它们……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真好。”
“傻话，”何世清心头无端一慌，收紧手臂，打断她，“我们也会很好，比它们还要长久。等明年春天，胡杨发芽的时候，我们再回来看看，看你设计的灌溉系统是不是真的让它们长得更好……”
苏苗苗没有接话，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何世清的颈窝，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仿佛睡着了。何世清一动不动，感受着怀里人轻微的重量和逐渐平稳的心跳，心里被一种饱胀的幸福感填满，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她低声哼起苏苗苗喜欢的苏州评弹调子，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传得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何世清感觉怀里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 “清清……”苏苗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嗯？我在。”何世清低头，对上她睁开的眼睛。那双眸子在星光下异常清澈，倒映着整个银河，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流逝。
“云南……云岭村小学的图书角……别忘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还有……我的稿费……放在你书桌……第二个抽屉……蓝色的卡……”
“你说这些干什么！”何世清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你自己去给孩子们发书！你的钱你自己管！”她声音发颤，几乎是在低吼。
苏苗苗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越过何世清的肩膀，望向那片深邃的星空，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极其虚弱却异常美丽的笑容：“星星……真好看……像……像我们南京……家里的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握着何世清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下去，最终完全摊开，冰凉。
“苗苗？苗苗！”何世清的声音变了调，她疯狂地摇晃着怀里的人，
“苏苗苗！你醒醒！别睡！看着我！” 没有回应。只有戈壁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 何世清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篝火还在远处噼啪作响，人们的欢笑声隐约传来，星河依旧无声地流转。但这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怀里人逐渐微弱的、最终消失不见的呼吸声。
她下意识地去探苏苗苗的鼻息，手指颤抖得厉害。没有。再去摸她的颈动脉，一片死寂的冰凉。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撕裂了戈壁的夜空，惊起了远处红柳丛中栖息的夜鸟。何世清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紧紧抱住怀里迅速冷去的身体，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绝望的、压抑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落在苏苗苗苍白冰凉的脸颊上，却再也无法温暖她分毫。
她看到苏苗苗另一只垂落的手边，静静躺着那个没有标签的小药瓶，瓶盖松开，几粒淡黄色的药片散落在沙地上。
项目成功了，绿洲重生，胡杨得到滋养。
可她怀里的这片绿洲，她生命中的这棵胡杨，却在星辰的见证下，悄然枯萎了。 何世清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星空，发出一声泣血般的质问：“为什么？！我们才刚刚开始啊——！”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回荡，然后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只有那枚戈壁石，还紧紧攥在她手心，硌得生疼，成为这巨大寂静里，唯一的、冰冷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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