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日子,在外人眼里,依旧是那潭纹丝不动的死水。
青瓦覆着薄雪,檐角铜铃被寒风扯得叮当乱响,像是一声声无人倾听的呜咽。残破的窗纸在风中簌簌发抖,透进来的光是灰蒙蒙的,如同这深宫里无数双不敢直视天颜的眼睛。廊下那只瘸腿的铜鹤香炉,不知何时倒了,灰烬被雪水泡成泥浆,散发出一股焦苦的檀香余烬味。
可只有赵宸和李德全心里清楚——这潭死水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小禄子那条纤细却灵敏的“消息线”,正时不时把外头的风吹草动,悄悄送进这座活牢笼——如同暗河潜流,无声无息,却足以撼动地基。这宫里最不缺的是耳目,最缺的,是肯听真话的耳朵。
这天傍晚,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敲着窗户,像是无数冰针扎在薄纸之上,溅起细碎的白尘。天色早已沉入墨瓮,宫道上的灯笼昏黄摇曳,映得积雪泛出惨白的光,宛如一层层裹尸的素帛。风卷着雪沫,在回廊间打旋,吹得人骨缝发冷。
李德全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的灰棉袄,袖口还缝着赵宸亲手绣的“平安”二字——那针脚歪歪扭扭,活像条冻僵的蚯蚓,却是主仆二人在这寒夜里唯一的温情。他拎着个空食盒,借着“取晚膳”的由头,颤巍巍地拐进了御膳房后巷。
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两旁堆着发霉的柴垛和锈蚀的铁锅,弥漫着陈年油垢与腐木混合的气味,夹杂着远处灶上炖羊肉的油腻香气,令人肠胃翻腾。可就在这污浊之地,却藏着整座皇宫最鲜活的情报脉搏。
才个把月不见,小禄子原本蜡黄的脸上竟透出点油光,虽说还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杂役服,可袖口整齐,鞋底无泥,连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连头油都抹了——还是最便宜的桂花头油,香味却直冲鼻腔,呛得李德全打了个喷嚏。
“李爷爷!”小禄子压低声音,左右一瞄,耳廓微动,像只警觉的狐狸,确认无人后,麻利地把个油纸包塞进李德全手里,嘴皮子利索地低声说:“这是尚膳监新做的桂花酥,您老尝尝。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油纸渗出淡淡的油渍,指尖触感温软,一股甜腻的桂花香混着猪油味钻入鼻腔,竟在这寒夜里透出几分虚假的温情。
“另外,”他顿了顿,眼珠一转,压得更低,“小的最近耳朵里刮进些闲话,不知该不该……说。”
李德全心领神会,把油包往袖子里一揣,贴着胸口藏着,那点温热像是一枚暗藏的火种。他面不改色,声音低沉如老井汲水:“但说无妨,咱家就爱听个新鲜。你小子如今油光满面,莫不是发了横财?该不会是偷了御膳房的油酥饼吧?”
“哎哟我的李爷爷!”小禄子苦着脸,“您可别冤我!这身行头是赊的,头油是跟烧火丫头换的——我拿三句‘张尚书家的狗昨儿啃了御史台的奏折’换的!您说值不值?”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笑,寒夜里的紧张顿时松了几分。
可笑声未落,小禄子便敛了神色,凑得更近,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却字字清晰:
“是关于南边赈灾和京城兵马的……”
他带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却像散落的拼图块,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拼出一幅暗流汹涌的画卷:
“小的前几日在户部衙门送公文,撞见两个书吏在廊檐底下嘀咕,声音压得低,可风把话茬吹了过来——‘张尚书这回可下血本了’,‘通州那批陈米总算能出手了’,‘二殿下安排的船队在运河码头候着呢’……后来见有人来就赶紧散了。”
他舔舔发干的嘴唇,喉结滚动,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小的还打听到,张尚书家管事最近在京西偷偷置了处大宅子,那银子来得不明不白。宅子修得极阔气,青砖黛瓦,门楼高耸,连门环都是鎏金的,可挂的却是他外甥的名头——啧,这掩耳盗铃的本事,比御史台写奏折还讲究!”
李德全哼了一声:“张启贤那老狐狸,贪得连祖坟都快买下了。”
小禄子继续道:“还有人说,江南那边的灾民饿得啃树皮,可通游戏副本仓的米却霉得能种蘑菇……就等着换批‘新粮’的名头,运去充赈灾款。我前日路过通州码头,亲眼见几艘破船卸货,米袋一碰就碎,霉斑比御膳房的霉豆腐还厚!”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京营副统领张威将军,您知道的,那是太子爷一手提拔的。小的有个同乡在他府上喂马,前夜值夜,听见张将军和一个黑衣人密谈,说什么‘东宫密令’、‘轮值名单已换’、‘宫门钥匙三日一更’……”
他眼神闪动:“京营里几个要紧位置的校尉,都换成了太子爷的人。就连宫里侍卫轮值,也多了些生面孔,个个腰杆挺直,眼神如鹰,走路落地无声,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影子军。”
他咽了口唾沫,补充道:“昨儿夜里,我亲眼看见三辆黑篷车从东宫侧门出来,没挂灯,没打旗,直奔京营大营。车辙压得深,显然是重物。可第二天,账上却无记录——连耗油的账本都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没剩。”
他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李德全,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李爷爷,这些都是底下人瞎传的,当不得真,您就当闲话听听……我可没敢跟人说是我打听的,连烧火丫头问起,我都说是‘梦见的’。”
李德全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那张老树皮般纹丝不动。他拍拍小禄子的肩,掌心粗糙如砂纸:“放心,咱家就图个乐子。这点钱你拿着,打壶酒暖暖身子。”又塞过去一串铜钱,铜钱冰凉,却带着宫人掌心的微温。
“对了,”小禄子忽然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我顺来的——御膳房新调的‘暖身散’,说是给贵人熬汤用的,实则是加了红花和附子,喝多了能让人上火流鼻血。您给殿下悄悄加一点,别太多,就当是……给这冷宫添点人气。”
李德全接过,哭笑不得:“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没办法,”小禄子耸耸肩,“在这宫里,胆小的早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这叫‘以毒攻毒’,以奸补忠。”
两人在风雪中匆匆别过,像两片被风吹散的枯叶。
回到碎玉轩,风雪愈烈,屋檐挂起了冰凌,像是一排排倒悬的利剑,寒光森森。李德全把小禄子的话原原本本学给赵宸听,连那包桂花酥也一并呈上。
油纸打开,六块金黄酥点整齐排列,表面撒着细碎桂花,香气浓郁,却掩不住那一丝陈油的酸腐气——像是这宫里所有体面事的缩影: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朽。
屋里没点灯,暮色昏沉如墨汁浸透宣纸。风从窗缝钻入,吹得墙角的蛛网轻轻摇晃,那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牢牢黏在梁柱之间,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每一句低语。
赵宸静静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奏缓慢却极有韵律,像是一面远古战鼓在暗中擂动。待李德全说完,他缓缓起身,木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这屋子也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战栗。
他走到木桌前,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那点惨白的雪光映在描红纸上,泛出冷青的色调——铺开那张已经磨出毛边的描红纸。炭笔在他指间仿佛活了过来,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毒蛇在枯叶上爬行。
他在二皇子赵钰户部尚书张启贤之间画了条粗黑线,力透纸背,标注:
【勾结,借赈灾倒卖陈粮,中饱私囊。民怨可借,刀已磨利。】
又在太子赵桓京营副统领张威之间连线,笔尖顿了顿,加注:
【掌控京营,渗透宫禁,意图不明。张威非贪权之人,或可离间。】
笔尖在的名字上顿了顿——这个清流官员,上月在朝会上当众驳斥张启贤赈灾不宜铺张之论,被斥为沽名钓誉,却因此在士林中声望大振。赵宸眸光微闪,轻轻在王晏与江南士族之间画了条虚线,旁注:
【清流之表,或藏野心。可用,但须防。】
最后,目光落在京营副统领张威上——此人虽是太子心腹,但听说性子耿直,不贪财,不好色,唯重军纪与令行禁止。太子用他,是为掌控兵权,可这样的人,真的会甘心做夺嫡的刀吗?说不定……有机可乘?
赵宸唇角弯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匕首,终于露出了锋刃。
小禄子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测,也揭示了更深层的危机与……机遇。
二皇子一党果然在借天灾敛财!这事要是运作得当,说不定能成为扳倒张启贤、重创二皇子的利器——以民怨为火,烧其根基。
而太子对京营和宫禁的渗透,明显是在为将来做准备,这既是他的优势,也可能因为太着急而露出马脚——权欲太盛,反噬自身。
李伴,赵宸放下炭笔,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像是一块寒铁掷于石上,告诉小禄子,他做得不错。往后重点留意二皇子府和户部的银钱往来,还有太子东宫与京营将领的接触。不必特意打听,留心闲话就行。
是,殿下。李德全应着,声音低沉,眉宇间却难掩忧虑,可他们这般肆无忌惮,万一……太子或二皇子先动手,咱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越放肆,破绽就越多。赵宸打断他,昏暗中眸光幽深,如同古井深处映着的星子,对咱们来说,水越浑,才越好摸鱼。
他重新坐回床边,拿起一块桂花酥,细细掰开,酥皮碎屑落在掌心,像是一捧灰烬。送入口中,甜腻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像是这宫里所有恩宠与权谋的滋味:初尝甘美,久之蚀骨。
他忽然轻笑一声:“这桂花酥,怕是用通州的霉米做的。张尚书真是节俭,连御膳监的点心都不放过。”
李德全也笑了:“可不,连霉米都能做出桂花香,这手艺,该封个‘御用霉师’。”
主仆二人在黑暗中相视,笑意未达眼底,却多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窗外,风雪正急,碎玉轩的屋檐下,冰凌越长越长,仿佛要将这囚笼彻底封死。
可赵宸知道——
龙虽困于浅滩,却终将腾渊。
而他,早已在黑暗中,织就了那张无人知晓的网。
敌人已经张牙舞爪,而这条潜藏在深渊的幼龙,正透过自己织就的细密蛛网,清晰地感知着水面上的每丝波动——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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