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隘的存粮,在秦烈下令缩减口粮的第二天,彻底见了底。
最后一把掺着沙子的糙米,被炊事老兵小心翼翼地倒进铁锅,熬成一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粒沉在锅底,寥寥几颗,混着灰黄的杂质,像极了这破败边关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生机。锅盖掀开时,腾起的雾气比粥还浓,却暖不了人心。
士兵们排着队,捧着粗陶碗,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他们一口一口抿着那点温热,舍不得咽下,仿佛那点稀汤是他们与命运之间仅存的牵连。有个小兵,不过十六七岁,冻得鼻头通红,低头盯着碗里漂浮的一粒米,忽然小声问:“班长,这米……是不是发芽了?怎么看着有点绿?”
旁边老兵“呸”了一口,笑骂:“发你个头!那是霉点!昨儿我从灶台底下扒拉出来的陈年存货,老鼠都不吃!”
众人哄笑,笑声却干涩无力,像被风雪刮碎的纸片。可这笑,到底是笑了——在这死气沉沉的营寨里,已是难得的生气。
饥饿和寒冷像两把钝刀子,慢慢磨着最后那点士气。营地里死气沉沉,除了风雪的呼啸,就只剩伤兵营里偶尔传出的、强压着的呻吟声——那声音低哑如兽,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哀鸣。雪片如撕碎的白幡,漫天狂舞,扑打在残破的营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死神在低语。篝火早已熄灭多时,只剩几堆焦黑的木炭,冒着最后一点青烟,被寒风一卷,便散得无影无踪。大地被厚厚积雪覆盖,白得刺眼,白得绝望,连乌鸦都不愿在此盘旋。
秦烈亲自巡视营寨,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披着一件褪色的玄铁战袍,肩头结着薄霜,眉睫上凝着细小的冰晶。他看着手下弟兄们蜡黄的脸和冻得开裂的手脚,有的士兵手指已经发黑,却仍死死攥着长矛,站在风雪中如一座座即将倾塌的石像。
他心里跟结了冰似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发僵。
“再撑三天。”他对自己说,“若无粮无药,我便带你们冲一次蛮营——死,也得死在冲锋的路上。”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隘口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像是老旧的车轮在雪地里艰难碾过。三辆瘦马拉着的货车,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风雪中显出轮廓。马匹瘦骨嶙峋,口鼻喷着白气,蹄下打着滑,每一步都像在与死神拔河。车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几乎看不出货物的形状,只隐约见得油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粗糙的麻袋边缘。
几个穿着普通皮袄、头戴毡帽的汉子,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碴,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车赶进了营地。他们脚步沉稳,眼神却格外锐利,不似寻常商人那般市侩,反倒透着一股久经风浪的沉静。
值守的士兵强打精神上前盘问,长枪横在胸前,声音沙哑:“站住!什么人?车上装的什么?”
领头的“商人”是个黑脸汉子,一口浓重的北地口音,陪着笑脸:“军爷,行个方便,俺们是给秦将军送‘私货’的。”他悄悄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压低嗓门,“是京城那边,一位姓‘李’的公公托的路子,指名要交给秦将军本人。”
他说话时,眼角微微一跳,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只能咽下。
士兵一愣,京城?李公公?他不敢耽搁,赶紧跑去通报。
秦烈闻讯赶来,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一身玄色战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腰间佩刀未出鞘,却已透出森然杀意。他第一反应就是郭骁又要耍什么花样——那个阴险狡诈的权臣,最擅长借刀杀人,用温情做饵,钓的是人命与忠魂。
“查!”他一声令下,亲卫立刻围上货车,刀出半鞘,寒光凛凛。
那几个“商人”却毫不慌乱,只静静站着,任由搜检。
秦烈亲自上前,伸手摸了摸油布下的麻袋,触感坚硬,有颗粒感。他沉声下令:“划开。”
手下士兵上前,用刀尖“嗤啦”一声划开一个布袋——
白花花、颗粒饱满的粟米哗啦啦流了出来!米粒圆润,泛着淡淡的金黄,在雪地里映出温润的光。虽然不是精米,可比他们之前吃的掺沙糙米强了不知多少!那米香混着尘土的气息,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娘嘞……真米?!”一个老兵瞪大眼,凑上前狠狠吸了一口,“这味儿……十年没闻过了!”
再划开一袋,还是粮食!第三袋,竟是晒干的咸肉条,油光发亮,散发着久违的荤腥气息。有士兵当场就红了眼:“肉……真肉啊!俺娘走前给俺烙的肉饼,就是这味儿……”
接着打开陶罐,罐盖一启,一股浓郁的药香混着烈酒的辛辣味直冲鼻腔——是上好的金疮药,掺了麝香与雪莲,药力极猛;而那烧刀子,酒液澄黄如琥珀,一闻便知是北境最烈的“断魂酿”,一口下肚,能暖透五脏六腑。
“这酒……是‘醉仙楼’的方子!”一个嗜酒的老兵激动得直哆嗦,“这味儿,错不了!俺当年在京城当差时喝过一回,就记了一辈子!”
整个营地瞬间安静了,连风雪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所有士兵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几车货物,喉咙不停地上下滚动,有人甚至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人默默跪了下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他们以为被遗忘的忠诚,终于等到了回音。
那领头的“商人”见状,这才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恭敬地递上:“秦将军,这是托货的人一定要小人亲手交给您的。”
秦烈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油纸被体温焐得微暖。他走到背风处,手指微颤,一层层打开。风雪在他身后狂舞,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他眼前,却仿佛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
里面赫然是半枚熟悉的虎符碎片!青铜质地,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虎首昂然,纹路古朴,与他怀里贴身藏着的半枚,纹路、材质、断口,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虎符下面,还压着张薄薄的纸条,墨迹未干,像是仓促写就,却力透纸背,字迹略显生涩,却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倔强与坚定:
【虎符为凭,物微意切,望自珍重,静待天时。】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
但秦烈握着那半枚冰凉的虎符,指尖却传来一阵灼烫。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被幽禁在冷宫深处的少年身影——素衣布鞋,坐在残破的窗前读书,窗外是高墙与铁锁,窗内却是一颗不肯低头的心。
是八皇子!只能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八皇子殿下!
贵妃娘娘的虎符信物,京城公公的路子……全都对上了!
可是……八皇子殿下自己的处境有多难?他是知道的!一个被圈禁在冷宫、每日只能领三餐粗食的少年,是如何从层层监视中筹措粮草?是如何打通边关暗道?是如何越过郭骁的眼线,将这救命之物,精准送到这北境绝地?
这得有多深的心智、多大的魄力?!
这已经不光是念旧情的援助,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那位殿下,根本不是外人说的废物,他正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挣扎求生,暗中布局,蛰伏待发——而且……没忘了他们这些老部下!
“静待天时……”秦烈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如春雷破冰,瞬间驱散了多日来的严寒和绝望。他原本死寂的眼睛,重新燃起了灼热的光,像极了当年在演武场上,那位少年皇子执剑立誓时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把虎消化和纸条重新包好,贴身藏进胸口最里层的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一点温热,仿佛在提醒他:忠诚,从未被辜负。
然后,他大步走回货车前,战袍翻飞,声音如铁锤砸在铁砧上:
“弟兄们!京城——没忘了咱们!贵人雪中送炭!这些粮食和药品,是救命的!立刻生火做饭,让所有弟兄,吃顿饱的!伤兵营,优先用药、用酒!”
“将军万岁!”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声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抱着同伴痛哭失声。虽然声音虚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炊事班的老兵手抖得厉害,往锅里倒米时洒了一地,心疼得直跺脚:“造孽啊!这可是米!不是雪!”可转头又笑,“但今儿,洒了也值!”
很快,营地里升起了久违的炊烟,木柴噼啪作响,大锅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粥,米香混着咸肉的油香,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像一道温柔的咒语,唤醒了沉睡的魂魄。伤兵营里,烈酒灼伤口的刺痛带来了生的希望,金疮药被仔细地敷在溃烂的伤口上,有人咬牙忍痛,有人轻声哼起家乡的小调。
有个小兵一边啃着咸肉,一边含糊道:“这肉……咋还有点甜?是不是我饿晕了?”
老兵咧嘴一笑:“傻小子,那是盐齁多了,味觉乱了!等你回了家,娘给你炖肘子,那才叫香!”
小兵眼睛一亮:“俺还能回家?”
“能!”老兵拍他脑袋,“只要秦将军在,咱们就能活着回去!”
秦烈站在了望台上,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底下营地因这批及时雨重新焕发的生机——火光映照着一张张久违笑容的脸,孩子们围在锅边,老兵抱着酒坛痛饮,年轻士兵擦拭着兵器,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节发白,声音低沉却如誓言:
“八殿下……这份情,我秦烈,和这三百兄弟,记下了!”
“云州军在,静待殿下号令!”
他在心里,再次立下了无声的誓言。
北境的命运齿轮,因这几车来自深宫的微薄援助,开始了一丝微妙却至关重要的偏转。风雪依旧,但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青灰的光——那是黎明前的征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冷宫,一盏孤灯下,一个瘦弱的少年正伏案疾书,笔尖微颤,却字字如刀。他抬眼望向北方,轻声道:
“秦将军,我等你归来。”
灯影摇曳,映出他袖口补丁的轮廓——那针脚细密,竟与秦烈胸前虎符包裹的油纸,出自同一双手。
风雪无言,山河作证。
喜欢一阙夺鼎:八皇子的帝王梦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一阙夺鼎:八皇子的帝王梦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