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深处,夜色如墨,檐角铜铃在冷风中轻晃,发出几声断续的“叮铃”脆响,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一弯残月悬于天际,惨白的光晕洒在青瓦粉墙之间,映得廊下灯笼摇曳的红光也显得几分诡谲。此处本是宫人避居的僻静内室,如今已被李德全亲自带人封锁,内外三重暗哨,连只苍蝇都难飞入。门扉紧闭,门缝里透不出半缕灯火,唯有檐下一只将熄未熄的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独眼,窥视着这宫墙深处最隐秘的角力。
碎玉轩的庭院里,几株枯槁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枝干虬曲如鬼爪,投下斑驳扭曲的阴影。墙角杂草丛生,间或可见几块残破的青砖,砖缝里嵌着暗褐色的污渍,似是经年累月渗下的血痕。这院子原是前朝一位妃嫔的居所,相传她因卷入夺嫡之争,被活活勒毙于井中,此后便常有夜半哭声传出,久而久之,便成了宫人避之不及的“凶宅”。如今,赵宸却将此处辟为密议之所,许是笃信“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的至理。
室内,仅一盏青铜油灯燃着豆大火焰,火苗幽幽跳动,映得四壁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暗影在低语。灯油是特制的檀香混了龙脑,燃时无烟,却有一缕极淡的清苦香气,缭绕不散——这是赵宸的习惯,香不能浓,以免扰神;也不能无,以防人窥听时以嗅辨位。墙上,一幅巨幅大夏疆域图以玄铁钉牢牢固定,山川河流、州府要道皆以朱砂、墨线勾勒,几处关键节点已被不同颜色的磁石标记,宛如星辰错落,暗藏杀机。
图上几处墨迹未干的批注,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正是赵宸方才以狼毫蘸朱砂所书,每一笔都似裹挟着千钧之力,刺破纸面。图旁悬挂着一柄玄铁宝剑,剑鞘上刻着盘龙纹,剑柄缠着褪色的暗红绸带——那是先帝亲赐的“镇国剑”,剑穗上残留的血迹,是二十年前北境平叛时,赵宸亲手斩落叛军将领头颅所溅。
赵宸立于图前,玄色常服在昏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腰间玉带扣上那枚龙首衔珠的古纹在火光下偶一闪动,似有灵性。他身形挺拔如松,肩线绷紧,仿佛一柄藏于匣中、却随时可出鞘的利剑。指尖拈着几枚细小磁石,一枚青玉色,一枚赤铜色,还有一枚漆黑如墨——那是他用来标记“疑”、“实”、“险”的三色信物。
他缓缓将青玉磁石按在朔州位置,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指尖力道微沉,磁石嵌入地图木框,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似一声战鼓敲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声音让他想起三年前,北境雪原上,十万叛军压境时,他亲自擂响的战鼓声——那日鼓皮被震裂,血水混着雪沫飞溅,如今想来,竟与此刻磁石落位的声响这般相似。
案上文书如山,层层叠叠,压着大夏的命脉与隐痛。左侧,是夏荷用蝇头小楷誊录的崇文馆档案摘要,纸页泛黄,边角微卷,墨迹清秀却透着冷意。她惯用狼毫小笔,字字如针,刺破虚饰:“朔州赋税因旱减免三成,然军粮采买量反增四成”、“冀州铁矿岁入稳定,军械损耗却年年递增,不合常理”。字里行间,皆是数字的谎言,是官场的遮羞布被悄然掀开的一角。
纸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夏荷从崇文馆古籍中取出的,叶脉间隐约可见她以极淡墨汁标注的隐秘记号,似暗语,似咒符。这些记号,是夏荷独创的“叶脉密语”,源自她幼时在江南青楼学艺时,老鸨教她以花瓣脉络传递情报的绝技。如今,这绝技成了她为赵宸呈递情报的独门手段。
中央,是一叠皱巴巴的纸条,墨迹潦草,纸张粗劣,甚至沾着些许米糠与油渍——那是“顺子”从惠民粮铺的灶台边、伙计的汗巾里、漕帮脚夫的烟袋中偷听来的市井碎语。纸条上写着:“漕帮老大昨夜密会税监,出来时袖子鼓囊”、“京营兵卒骂娘,说新发的米掺了沙,啃得牙疼”、“东市胥吏收‘过水钱’,一船粮过闸,抽三斗”。
这些话粗鄙不堪,却如刀锋般直指真相的血肉。最下方一张纸条边缘,还沾着一粒未碾碎的糙米,米粒上隐约可见暗红血痕,似是漕帮脚夫搬运粮袋时不慎划破手指所留,血渍早已干涸,却如一道无声的控诉。这粒米让赵宸想起幼时随母妃在冷宫度过的寒冬,那时,他常蹲在厨房墙角,捡拾洒落的米粒充饥——那些米粒同样粗糙,却比此刻的血米干净得多。
右侧,是墨耕斋沈文渊亲笔呈递的《民生富国策论》编撰进度折子,纸张精良,墨香清雅,字里行间透着士人的风骨与理想。然而在“漕运利弊”一节中,他不经意提及:“扬州、楚州等处码头,近三载‘私货’吞吐量倍增,多以药材、布匹为名,实则夹带铁料、硫磺……与官册所载,出入甚巨。”——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如惊雷在赵宸心头炸响。折子末尾,沈文渊以朱笔批注了一行小字:“闻漕帮暗有‘水鬼’巡河,非漕帮弟子,不得近岸十丈。”字迹微颤,显见其书写时心中震动。沈文渊曾是赵宸在翰林院时的授业恩师,十年前因直言谏言触怒权贵,被贬至墨耕斋编修典籍。如今,这位老儒生用颤抖的笔迹,为弟子递来了最锋利的匕首。
更有一封密信,藏于竹筒夹层,以火漆封缄,上印“北境急递”四字。拆开后,是秦烈亲笔所书,字迹狂放如刀劈斧削,纸背还沾着一丝边关的风沙与血腥气。信中言:“新到军械,箭簇脆而易折,甲片薄如纸,恐不堪战。兵部主事周某,验械时百般刁难,似有意为之。疑有中饱私囊之嫌。”字字如铁,砸在赵宸心上。信纸一角,还粘着半片箭簇碎片,铁锈斑驳,边缘参差如锯齿,似能想象边关将士握此残械迎敌时的绝望。秦烈是赵宸在江湖结识的义兄,十年前因卷入朝廷纷争,被迫隐姓埋名,远赴北境从军。如今,这封沾血的密信,成了他向兄弟发出的求救信号。
他缓缓闭目,指尖轻叩案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如更漏滴水,又如毒蛇吐信。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左眼陷在暗处,右眼却映着火光,宛如燃着一簇幽焰。窗外,忽有夜枭凄鸣划过,声音尖利刺耳,与案上密信中的风沙血腥气交织,似在应和他的思索。这枭鸣让他想起母妃临终那夜,窗外也传来同样的啼叫,伴着冷宫铁锁的吱呀声,将他的童年彻底拖入黑暗。
“漕运……军粮……军械……”他低声呢喃,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传来,“查验严苛,是防黑市?还是……在掩人耳目?若真有黑市,那严苛的查验,不过是做给上面看的戏。而真正流通的军需,早已绕开官道,走上了私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的龙首衔珠纹,那龙眼是用西域进贡的墨玉雕成,触手冰凉,却让他想起登基那日,百官跪拜时,王晏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他猛然睁眼,目光如电,扫过地图上那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河线以朱砂绘就,宛如大夏的血脉。可如今,这血脉里流的,怕不只是粮米,还有贪欲、阴谋与叛国的毒。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三字:“户部”、“漕运”、“军备”。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纸张,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出鞘,墨汁在纸面晕开,宛如一朵溅开的血花。这声裂帛之音,让他想起初登大宝时,在朝堂上怒掷奏折,斥责户部贪腐的那一幕——那时,奏折砸在柱子上,同样溅开了墨花。
“朔州虚报赋税,却暗中采买军粮——钱从何来?必有私账走漕运。”
“漕帮抱怨查验严,却又能夹带铁料——必有内应,且位高权重。”
“秦烈所获军械低劣,验收却通过——兵部有人通敌,或与户部、漕运勾结,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三线交汇,如蛛网收拢,一个庞大的、盘踞在大夏肌体之上的利益黑网,正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这已非寻常贪墨,而是动摇国本的谋逆之局。他指尖抚过地图上被黑磁石标记的几处险要,指甲在纸面划出细痕,仿佛要将这黑网撕碎。这些黑磁石是他特意命人打造的,磁石中掺入了北境玄铁矿的粉末,握在手中,便有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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