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赵宸缓缓起身。
敬仪堂内,方才还如沸水翻腾的争议声浪,在他起身的刹那,竟诡异地沉寂下来。阳光自雕花长窗斜洒而入,恰好在他身前投下一道清晰的光痕,仿佛将他与满堂喧哗隔开。他鸦青色的官袍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暗纹,如夜潮暗涌,袖口银线绣的云雷纹在光下一闪,似有雷动于渊。他并未直接反驳任何一方,而是整了整衣冠,步履沉稳地向前数步,靴底叩击青砖,发出清越而坚定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跳之上。
他面向主持评议的礼部尚书王晏与枢密院副使,朗声道:“王大人,枢密使大人。”声音不高,却如古钟鸣响,穿透满堂低语,“两位大人所荐,皆为一时之选,才德各有千秋。”
他先以一句公允之语定调,如春风拂面,稳住局面。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如冰层下暗流涌动:“然,晚辈近日整理崇文馆旧档,偶见前朝出使西域之记载,深感使节之选,非惟德才,更需‘适情’二字。”他微微仰首,目光如炬,映着窗外斜阳,竟有几分穿透岁月的锐利,“譬如良医用药,需对症下药,而非仅选名贵之材。使团西行,非为彰显文治,实为制衡蛮夷,安我边陲。”
他目光缓缓扫过张启贤与那二皇子派系的官员,如寒刃掠面:“周司业学问道德,人所共仰,然其于《夷狄论》中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以威服之,不可怀柔’。”他一字一顿,将那句早已被士林奉为圭臬的言论,如刀般剖开,“此论固然高洁,凛然有古君子之风,然与陛下‘安抚羌人,许以互市’之圣意,恐有……未尽相合之处。”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若使周司业为正使,晚辈恐其秉持己见,与羌酋言语不合,轻则拂袖而去,重则激其反心,反生事端。届时,非但互市不成,更或酿成兵祸。”
“适情”二字,如重锤砸下。 他不是否定周文渊的德行,而是将其“德”置于“国策”之下,以“圣意”为盾,以“实情”为矛,精准刺中太子党的软肋。张启贤脸色微变,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不能公然说“陛下之策不如周司业之论”,更不能承认他们推举之人会坏了国事。
赵宸不等对方反驳,又转向另一方,语气略缓,却更显锋利:“李少卿精通藩务,能力卓着,确为干才。然则,使团此行,携陛下厚赏,黄金千镒,锦缎万匹,皆为安抚羌酋、彰显天恩之物。”他目光如钩,直刺人心,“此等重任,关乎羌人对我朝之观感,乃至边陲长久安宁。李大人虽才堪大任,然……”他微微一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然使团主官,需将更多精力置于统筹全局、应对变故之上。正使之位,责任重大,需德才兼备,且能持身以正、不惹物议者,方为万全。”
“持身以正,不惹物议”八字,如细针扎入。 他未提“贪财”,却比直斥更甚。在场官员哪个不是人精?顿时有人想起李文焕归京时那几口“误携”的沉香木箱,有人忆起鸿胪寺小吏曾私下抱怨“李少卿赏赐从不落空”。那位二皇子派系的官员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却无法反驳——谁敢说“贪财无妨”?
赵宸并未提出自己的人选,而是将难题巧妙地抛了回去,同时以“适情”为尺,点明双方人选的致命缺陷——一个不合时宜,一个不堪信任。
王晏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青玉扳指缓缓转动,胡须微颤。他身后的《禹贡九州图》在夕阳下泛出古旧的金光,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他自然看出这是党争之举,心中早已不喜。此刻见赵宸不卑不亢,以理服人,既未落人口实,又精准破局,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八殿下所言,老成谋国,思虑周详。”王晏终于开口,声如洪钟,定了调子,“周司业、李少卿皆乃国之栋梁,然正如殿下所言,使节之选贵在‘适情’。正使人选,确需再行斟酌。”
他一句话,如判官落笔,便将太子党和二皇子党苦心推举的人选,皆暂且搁置,悬于半空,不得落地。
评议散后,暮色四合。碎玉轩内,烛火初燃,豆大的火苗在烛台上轻轻摇曳,将赵宸的身影投在墙上,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李德全悄然入内,脚步轻得像猫,手中捧着一卷密信,低声道:“殿下,查清楚了。太子那边除了明面上推周文渊,还打算在使团行进路线上做文章,初步意向是让使团绕道‘黑风峪’一带。那里山高林密,最近有几股流寇作乱,官府屡剿不绝……”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他们想让使团‘意外’折损。”
赵宸站在窗前,指尖轻叩窗棂。窗外,一弯残月已挂上树梢,清冷的光辉洒在庭院中,如覆寒霜。他眼神骤然转冷,如刀出鞘,映着月光,竟有几分杀意流转。
“黑风峪?” 他低语,声音如寒泉滴落石上,“山势险峻,三面环谷,确是伏杀良地。太子这是想借流寇之手,让我大周使团全军覆没,既除异己,又可将责任推给蛮夷……好一招借刀杀人。”
他转身,大步走向墙边悬挂的《西境舆图》。羊皮地图上,墨线勾勒出山川走向,红点标注着羌部聚居地,黑线则为官道与险径。他手指如铁,划过几条路线,最终停在“黑风峪”三字之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地图戳穿。
“还有,”李德全继续道,声音微颤,“二皇子那边似乎也在暗中接触几个备选的副使人选,意图不明,但……似有拉拢之意。”
赵宸冷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寒夜孤狼:“想浑水摸鱼?想在我使团里安插耳目?”他目光如电,扫过地图上几个与蛮族有世仇的羌部标记,“也好,便将计就计。”
他转身,声音低沉却坚定:“让我们的人,将‘太子党意图使团绕行黑风峪,其心可诛’的消息,巧妙地透露给王晏大人那边的人知道。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无意间泄露,最好从鸿胪寺或兵部小吏口中传出。”
王晏是清流领袖,最重朝廷体统与官员安危。若知太子为党争竟不惜拿国家颜面与使团性命冒险,必会震怒,届时自会在朝上发声,反制太子。
“另外,”赵宸目光如炬,指尖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名为“赤狼部”的部落标记上,“将我们之前整理的,关于羌人内部几个与蛮族有世仇、且位置关键的部落资料,再行细化。尤其是其首领的喜好、困境、族中势力分布,越详细越好。”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我们要找的,不是名声在外的‘大才’,而是真正能办成此事,且……能为我们所用的人。”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两簇不灭的火焰。暗箭已来,他不能只被动格挡。需以彼之矛,攻彼之后,更要在这混乱的局势中,埋下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棋子。
碎玉轩外,夜风渐起,吹动檐下铜铃,发出几声凄清的响。而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一个穿越者在权力漩涡中,悄然布下的第一枚杀招。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杀机,已藏于一纸地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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