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将鬼市里那些暧昧不清的影子驱赶得一干二净。
潘家园像是卸下了神秘的夜行衣,换上了一身沾满尘土和市井气的白日装束。喧嚣不再被压抑,而是理直气壮地升腾到半空中,与汽车喇叭声、知了最后的嘶鸣混在一起。
林岳把那几枚捡回来的铜钱和残破的线装书收进一个布袋里,连同那块铺地的灰布一起。他的摊位——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摊位的话——已经空了。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只喝了几口从家里带来的凉白开。
他没有走。
他不能走。走了,就意味着今天的希望彻底破灭。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蹲在原地,背靠着一根电线杆,看着人来人往。白天的市场,游客多了起来,他们脸上带着新奇和一丝茫然,与那些目光如炬、脚步匆匆的行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岳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像一头饥饿的狼,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然而,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看到的只有漠然和匆忙。五万块手术费的阴影,像一块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口。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斜对面一个摊位的骚动,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卖杂项的摊子,摊主是个小个子男人,颧骨高耸,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精明。此刻,他的摊位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人,将本就不宽敞的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白色府绸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梅花表,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文化人”的派头。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跟班”,正点头哈腰地给他扇着风,满脸谄媚。
林岳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里面的状况。这种场面,在潘家园并不少见,通常意味着有“好东西”出现了,或者是正在上演一出“捡漏”的好戏。
“老板,你这块璧,到底是什么章程?给个实诚价。”金丝眼镜男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点京腔,听起来很有涵养。他手里正托着一块巴掌大小、通体碧绿的玉璧。
摊主搓着手,一脸为难地笑道:“张先生,您是行家,我哪敢跟您玩虚的。这可是我从乡下一个老乡手里死磨硬泡才收上来的,人家说是祖上汉代传下来的。您掌眼,这包浆,这沁色……”
人群里立刻有几个声音附和起来。
“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啊!看这‘玻璃光’,醇厚!”一个戴着草帽的胖子大声说。
“是啊是啊,你看这土沁,多自然,跟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另一个瘦高个也探着头,一副很懂的样子。
金丝眼镜男点点头,似乎颇为认可,他举起玉璧,对着阳光仔细端详。阳光下,那玉璧绿得有些晃眼,表面仿佛罩着一层油光。
林岳隔着十来米远,只看了一眼,心脏就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不对劲。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三个字。这种感觉,他说不清楚缘由,纯粹是一种直觉。就像他触摸那只粗瓷碗时能感受到窑火的温度一样,他“看”这块玉璧时,也感觉到了一种不和谐。
古玉,尤其是汉代的玉,历经两千年岁月的磨砺和泥土的侵蚀,其光泽应该是内敛而温润的,行话叫“宝光内蕴”。那是一种仿佛从玉石内部渗透出来的、柔和的光芒,像君子之德,光华而不耀眼。
可眼前这块玉璧的光,太“贼”了。
那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刺眼的、急于表现自己的光亮,像是涂了一层廉价的清漆。这种光,在行家眼里,是“新”、“嫩”的代名词,是现代工艺的产物。
林岳又看向那些所谓的“沁色”。那玉璧上分布着几缕黄褐色的斑纹,看似自然,但在林岳眼中,却显得刻意而僵硬。真正的土沁,是地下各种矿物元素在千百年间,一丝一丝、一层一层慢慢渗透进玉石肌理的,其颜色过渡自然,深浅不一,富有层次感。而这块玉上的沁色,更像是用化学药剂“烧”出来的,颜色均匀得像印刷品,边界分明,缺乏生命的灵动。
一个局。
林岳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个词。金丝眼镜、摊主,还有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托儿”,他们是一伙的。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捡漏局”,目标就是引诱旁边那些真正不懂行、但又想发财的游客上钩。
果然,金丝眼镜男和摊主开始了一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讨价还价。
“五千!老板,这东西新旧难辨,风险太大,五千块,我当买个喜欢。”金丝眼镜男沉吟道。
“我的爷,您这不是拿我开涮嘛!”摊主立刻叫起屈来,“五千?我收上来都不止这个价!这可是汉代的璧啊!您看这工,游丝毛雕,一丝不苟!没两万,您甭想拿走!”
“两万?你这跟抢有什么区别?”
“一万五!不能再少了!”
两人你来我往,价格在几千到一两万之间激烈拉锯,周围的“托儿”们则在一旁不停地敲边鼓,把气氛烘托得越来越紧张。有几个真正的游客已经被吸引,脸上露出了既贪婪又犹豫的神色。他们看到一个“文化人”都如此看重这件东西,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恨自己囊中羞涩,或者没有魄力出手。
林岳冷眼旁观,心里暗自佩服。这一整套流程,从人物设定到台词脚本,再到现场的气氛调动,简直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他天生对老物件的“气场”有着近乎变态的敏感,恐怕也会被这逼真的演技所蒙蔽。
就在金丝眼镜男一脸肉痛,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以一万二的价格成交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挎着帆布包、戴着近视镜、看起来像个大学生的年轻人,正急匆匆地想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过去。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还是他自己脚下拌蒜,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猛地朝金死眼镜男撞了过去。
“哎呀!”
金丝眼镜男惊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他那只托着玉璧的手一抖。
那块碧绿的玉璧,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短暂的、亮晶晶的弧线,然后……
“啪——!”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响声,在嘈杂的市场里骤然炸开,瞬间压倒了所有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地上。那块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汉代古玉璧”,已经碎成了四五块,静静地躺在满是尘土的砖地上,像一摊破碎的绿梦。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喧闹。
“我的玉!我的玉啊!”金丝眼镜男最先反应过来,他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脸色煞白,指着地上的碎片,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撞人的那个“大学生”,则彻底吓傻了。他站在那里,脸色比金丝眼镜男还要白,眼镜歪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赔!你给我赔!”
摊主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狮,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大学生”的衣领。他的小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凶光,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我的传家宝!汉代的宝贝!一万二!马上就要成交了!你赔我!”
周围的“托儿”们也立刻转换角色,从鉴定师变成了法官。
“小伙子,你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
“这下完了,这可是古董啊,倾家荡产都赔不起吧?”
“赶紧赔钱吧,不然今天你走不出这潘家园!”
那“大学生”被这阵仗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只是一个想来市场开开眼界的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钱……我不是故意的……”
“没钱?没钱就敢撞碎汉代的玉?”摊主吼得更凶了,“把你家里人叫来!今天不把钱拿出来,就送你去派出所!”
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的同情和指责,都指向了那个可怜的“肇事者”。他就像一张被蛛网缠住的飞蛾,越挣扎,缠得越紧。
只有林岳,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地上的那些碎片。
当所有人都被这极具冲击力的戏剧性场面所吸引时,林岳的脑子却异常地冷静,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分析仪器。他的视角,仿佛进入了慢镜头。
他死死地盯着玉璧的断口。
那断口处,齐刷刷的,呈现出一种内外几乎完全一致的浅绿色,就像一块被掰断的绿豆糕。
一个巨大的破绽!
林岳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真正的高古玉,尤其是经历过土沁的玉,其玉质会发生结构性的变化。从外到内,颜色、密度、质感都会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断口处绝不可能如此均匀,必然能看到沁色向内渗透的痕迹,以及新断口和老玉质之间的明显差异。
而且,那断口的质地……林岳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得分明,那碎玉的断面,质地疏松,颗粒感很强,闪烁着细小的、玻璃一样的亮点。
这不是和田玉,甚至连普通的青海玉、俄罗斯玉都不是。
这是岫玉,或者更不值钱的,是某种经过化学处理的石英岩!
这种料子,在市场上,做成这么一个手镯芯改的“玉璧”,成本不会超过五十块钱!
骗局,一个彻头彻尾的、用五十块成本去诈骗一万二千块的恶毒骗局!
林岳的目光从碎片上移开,扫过那几个“演员”的脸。
瘫坐在地的金丝眼镜男,脸上满是悲痛,但他的眼神深处,却没有一丝真正的心疼,反而有一闪而过的、计划得逞的得意。他瘫坐的姿势很讲究,既显得狼狈,又恰好护住了自己那身干净的白衬衫。
揪着人不放的摊主,满脸狰狞,但他的手虽然抓得紧,却没有真正对那个“大学生”下死手,他的愤怒是表演给围观群众看的。
而那个撞人的“大学生”……他不是同伙。他的惊恐是真实的,他的手足无措是发自内心的。他就是这个骗局最终要捕获的猎物,一个被随机选中的、倒霉的替罪羊。骗子们赌的就是他是个外地人或学生,胆小怕事,身边没钱,最后只能通过打电话向家里求救,骗取一大笔钱财。
前后不过几十秒,林岳已经将整个骗局的脉络、人员构成、作案手法、甚至是道具的材质都分析得一清二楚。这种能力,源于他从小跟着奶奶辨识草药、分辨五谷,后来又痴迷于翻看各种考古和文物图册,更重要的,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对物件“气场”和纹理的超凡感知力。
知识、经验和天赋,三者合一,构成了一双能洞穿伪装的“法眼”。
此时,那个真正的受害者,那个“大学生”,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颤抖着手,几乎就要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了。一万二,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同样是一笔巨款。
林岳的心,猛地揪紧了。
他看到那个“大学生”脸上绝望的表情,像看到了几个小时前,面对那个市场老炮儿时无力反抗的自己。他们同样是弱者,同样被这片看似繁华的市场里看不见的规则所欺凌。
一股热血,不受控制地涌上了他的头顶。
可是,那个踢翻他摊子的壮汉的横肉脸,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不能惹事,奶奶还等着用钱。”他自己的告诫在耳边回响。
揭穿这个骗局?他将瞬间成为这伙骗子的眼中钉。他们能设下如此精妙的局,背后不可能没有势力。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拿什么跟他们斗?万一被报复,别说给奶奶挣手术费了,自己能不能囫囵个儿地离开北京都难说。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人,为一个成本五十块的玻璃疙瘩,背上一万二的债务,甚至可能毁掉一个家庭吗?
他口袋里那几枚冰冷的、带着锈味的铜钱,仿佛在提醒着他的窘迫。而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却在催促他去做点什么。
理性与良知,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已远去,林岳的耳中,只剩下那一声清脆的、玉碎的声音,以及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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