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手！”
这声呵斥如同一声平地惊雷，洪亮、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正欲冲向林岳的摊主，动作猛地一僵，好像被人扼住了后颈。他循声望去，脸上的凶狠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市场管理员，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里还握着橡胶警棍。为首的一人国字脸，神情严肃，正是刚刚发话的人。
“干嘛呢！干嘛呢！聚在这儿要造反啊？”国字脸管理员厉声喝道，目光如电，在摊主、金丝眼镜和林岳脸上来回扫视。
骗子团伙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们最怕的就是惊动官方。
而那个被讹的“大学生”，此刻也终于从惊恐中反应了过来。一看到穿制服的人，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指着摊主和金丝眼镜男，带着哭腔大喊：“骗子！他们是骗子！他们设局讹我钱！”
这一嗓子，彻底点燃了围观群众的情绪。
“对！骗子！我们都看见了！”
“那玉是假的，是这小伙子看出来的！”
“抓起来！送派出所！”
群情激奋，场面瞬间失控。
摊主和金丝眼镜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慌乱。他们知道，今天这“水”是彻底“放”砸了。再不走，恐怕就真走不了了。
那一直扮演“跟班”角色的瘦子，眼珠一转，最为果决。他猛地一跺脚，指着林岳，恶狠狠地骂道：“都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穷鬼！”
骂声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不是为了打架，而是借着冲势，狠狠地推了林岳一把。
林岳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胸口。他“噔噔噔”地向后连退几步，一个趔趄，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根电线杆上。后背被撞得生疼，他那只有一个布袋的“摊子”也被带倒，那本残破的线装书和几枚铜钱散落一地。
而那瘦子，则借着推人的反作用力，身子一旋，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扭头就钻进了人群！
“想跑？”
“别让他们跑了！”
金丝眼镜男和那摊主也反应过来，顾不上地上的碎玉，拔腿就想开溜。
“站住！”
国字脸管理员大喝一声，带着另一个同事就追了上去。整个场面乱作一团，叫喊声、哨子声、追赶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林岳靠着电线杆，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憋闷和后背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头晕眼花。他看着那几个骗子作鸟兽散，看着管理员和热心群众追逐的身影，看着那个得救的“大学生”还在原地惊魂未定……这一切，都像一出荒诞的闹剧。
而他，这个搅乱了闹剧的人，此刻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阵深入骨髓的后怕和疲惫。
他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自己那再次被弄乱的“家当”。他将那本被踩上了好几个脚印的线装书捡起来，小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又将那几枚滚落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找回来，放回布袋。
他没有去想追赶骗子的事，更没有想过接受那个“大学生”的感谢。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在这个地方，出风头，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事情。
刚才那瘦子推他时，眼中闪过的怨毒，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自己被这伙人记恨上了。一想到自己无依无靠，而对方是一伙心狠手辣的职业骗子，林岳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奶奶的手术费还没有着落，自己却又惹上了一身甩不掉的麻烦。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只剩下几个好事者还在议论纷纷。阳光越来越烈，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林岳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他觉得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上午，他一口东西没吃，一分钱没赚，还平白招惹了一群恶狼。
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彻底收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小兄弟，好眼力啊。”
林岳抬起头，看到一个满脸堆笑的胖子，正自来熟地蹲在他面前。胖子大概四十来岁，穿着一件丝质的短袖衬衫，脖子上挂着一串油润的蜜蜡，手腕上还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戒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和富态。
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一片和气，但这笑容却让林岳感到了莫名的警惕。
“刚才那出戏，看得真切。”梁胖子笑呵呵地说道，随手从地上捻起一枚林岳掉落的“开元通宝”，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一眼就瞧出了‘做旧’的毛病，不简单，真不简单。”
林岳的心猛地一缩，以为是骗子的同伙回来寻仇了。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准备迎敌的刺猬。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冷冷地回答，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他将最后几样东西收进布袋，准备起身就走。
梁胖子似乎完全没在意他的冷淡，依旧满脸笑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包崭新的“红塔山”，抽出一支，递到林岳面前。这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烟了。
“小兄弟，别误会。”
林岳没有接，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梁胖子也不尴尬，自己把烟点上了，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就是个在这儿混饭吃的小买卖人。你放心，不是刚才那帮‘江浙佬’的人。那帮孙子，我也瞧他们不顺眼很久了。”
他的语气很诚恳，笑容也显得很真挚。但他越是这样，林岳心里的防备就越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奶奶从小教他的道理。
“你找我有什么事？”林岳的声音依旧冰冷。
“好事！”梁胖子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小兄弟，是这么回事。有位老先生，就喜欢你这样眼力好、心也正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岳的反应，然后才接着说：“老先生刚才在楼上喝茶，把楼下这点事儿从头到尾看了个遍。他对你，很欣赏。想请你过去喝杯清茶，聊几句。”
林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老先生？喝茶？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一个穷小子，有什么值得一位“老先生”欣赏的？
他摇了摇头，干脆地拒绝：“我没空。”说着，他背起布袋，转身就要离开。奶奶还在医院等着他，他没时间在这里跟不明不白的人耗着。
“哎，小兄弟，别急着走嘛！”梁胖子连忙站起来，拦在他面前，但动作很有分寸，并没有让他感到被冒犯，“就耽误你一会儿工夫，聊几句天。老先生说了，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有‘茶水费’。”
他特意拖长了尾音，将最后“茶水费”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送进了林岳的耳朵里。
那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岳的心上。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钱。
这是他此刻最需要，也是最让他敏感的东西。他可以不在乎欣赏，可以不在乎奉承，但他不能不在乎钱。哪怕只是几十块钱，也足够他和奶奶吃上好几天的饭了。
林岳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梁胖子的眼睛。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知道，鱼上钩了。
“小兄弟，你放心。那位老先生，是这潘家园的‘大拿’，正派人，绝对不是什么坏人。”梁胖子趁热打铁，“你今天帮了人，也得罪了人。那帮江浙佬心眼小，保不齐就得找你后账。跟我们老先生聊聊，没坏处。在这片地界上，他说句话，比那市场管理员的哨子还管用。”
这番话，半是利诱，半是敲打。既点出了“茶水费”的好处，又暗示了林岳正面临的危险，并抛出了“老先生”可以作为靠山的可能。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了林岳的软肋上。
林岳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磨破了的解放鞋。梁胖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钩子，钩着他的理智。
他需要钱，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也害怕报复，他一个人无所谓，但奶奶还在医院，他不能出任何事。
这个胖子，和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先生”，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向他罩来。这根递过来的橄榄枝上，带着诱人的果实，也带着尖锐的刺。
接，还是不接？
接了，可能是一场未知的交易，甚至是一个新的陷阱。
不接，他就要独自面对骗子的报复，和那五万块手术费带来的巨大绝望。
林岳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警惕、怀疑、恐惧，与对金钱的极度渴望、对安全的期盼，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撕扯。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林岳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梁胖子那张笑眯眯的脸，沙哑地开口问道：
“在哪里？”
梁胖子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不远，不远。”他热情地拍了拍林岳的肩膀，那动作亲热得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在街对面的茶馆。走，我带你去。”
林岳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了梁胖子的身后。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那杯等待着他的茶，是苦是甜。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被人领着，走进了另一场更大的赌局。而他唯一的筹码，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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