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广义那一声沉稳的“出发”在清晨的院落中响起时,就如同发布了一道不容置疑的军令。
四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交流。梁胖子和石头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和效率,他们像两头经验丰富的工蚁,将油布上那些沉甸甸的背包和剩余的工具,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停在院门口的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半旧的深色金杯面包车上。
那是一辆在这个时代的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普通面包车,车身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和风尘,毫不起眼,是最好的伪装。
林岳背着属于自己的那个沉重的行囊,跟在他们身后。每走一步,背包的重量都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儿戏。他看到石头将最重的装备包,巧妙地固定在车厢的底部,以防行驶中发生颠簸和碰撞;梁胖子则将食品和急救包放在最容易拿取的位置。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透露出一种身经百战的专业素养。
最后的准备工作在一种压抑的、高效的沉默中进行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静静地目送着这一切,仿佛一个见证了无数次离别与归来的苍老看客。
当最后一件工具被装上车,整个院子又恢复了空旷与宁静,仿佛刚才那场肃穆的“点兵”从未发生过。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已经不同。
梁胖子坐进了驾驶座,插入钥匙,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石头则默默地拉开后排的车门,自己先坐了进去,将靠外的位置留给了林岳。
就在林岳抬脚准备上车的那一瞬间,孟广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小岳,等一下。”
林岳回过头,看到孟广义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表情,是林岳从未见过的、一种极致的严肃。那不是平日里考较他学问时的严厉,也不是在沙盘推演时讲解机关的凝重,而是一种混杂了告诫、期盼与一丝悲悯的、复杂到极点的神情。
子夜早已过去,黎明尚未来临,这是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在这极致的安静之中,孟广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最后,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北派’摸金,流传了上百年的、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铁律。你要像刻钢板一样,把它刻在你的脑子里,永远不能忘。”
他盯着林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鸡鸣灯灭不摸金。”
这八个字,林岳在一些杂书上看到过,只觉得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江湖气息。此刻从孟广义的口中说出,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你知道,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吗?”孟广义问道。
林岳摇了摇头。他知道字面的意思,却不明白其背后真正的分量。
孟广义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过去的那些岁月。
“很多人以为,这是迷信,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神神叨叨的规矩。他们错了。”孟广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的冷意,“这八个字,跟鬼神没有半点关系。它说的是两个字:‘时机’。是我们赖以活命的、最现实、最科学的警报。”
“先说‘鸡鸣不摸金’。你想想,公鸡什么时候打鸣?是天快亮的时候。古时候没有手表,鸡鸣,就是最准的生物钟,它在告诉你,黑夜这个最大的掩护,马上就要消失了。一旦天亮,你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你搞出的动静,都很容易被早起的百姓发现。到那个时候,就算你已经拿到了金山银山,能不能活着走出村子,都是个未知数。所以,只要听到第一声鸡叫,不管你手上的活儿干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已经摸到了棺材板,都必须立刻收手,立刻撤离。这是‘天时’不允许,你强求,就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这番解释,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岳心中对这句行话的迷信迷雾。原来,这看似玄妙的规矩背后,是如此简单而残酷的现实逻辑。
“再说‘灯灭不摸金’。”孟广义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他指了指车里的手电筒,“我们现在有了这个,但在以前,老辈人下到地底下,靠的是什么?是蜡烛,是油灯。那小小的火焰,不仅仅是用来照明的,它还是一个‘活’的氧气探测器。”
“地宫墓室,在地下埋藏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里面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最怕的,就是缺氧。一旦墓室里的氧气含量降低到某个程度,人还没感觉到窒息,那小小的烛火,就会最先因为缺氧而变得豆大,甚至直接熄灭。灯灭了,就是地宫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警告你:这里没有足够你活命的空气了,再不走,你就会跟那些陪葬品一样,永远留在这里。这是‘地利’不允许,你贪心,就是把自己的命,白白送给阎王爷。”
孟广义向前走了一步,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林岳的肩膀上。
“小岳,我带你入行,是看重你的才学和心性。但你记住,才学能帮你找到地方,心性能让你临危不乱,但唯有敬畏,才能让你活下去。敬畏天时,敬畏地利,说到底,是敬畏你自己的这条命。”
他的目光,灼热得像两团火焰,直视着林岳的灵魂深处。
“我们求财,但更要求命。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记住,任何宝贝,历史价值再高,经济价值再惊人,都没有你这条命值钱!到了底下,一切听我指挥。有任何异动,我只要喊一个‘走’字,你不能有半秒钟的犹豫,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必须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跟着我们撤出来!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林岳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
孟广义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钉,深深地楔入了他的心里。他终于彻底明白,盗墓,从来不是一场浪漫的地下探险,而是一场在“天时”与“地利”的夹缝中,与死神赛跑的亡命豪赌。而“鸡鸣灯灭不摸金”这八字真言,就是这场赌局中,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底牌。
孟广义这才松开了手,脸上那极致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他转身,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林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也弯腰坐进了车里。
随着他关上车门,那“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一个分界。车门之外,是熟悉的、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北京城;车门之内,是一个由四个各怀心思的男人,和一堆冰冷工具组成的、即将驶向未知的移动堡垒。
梁胖子看了一眼后视镜,确认所有人都已坐好,他不再迟疑,拧动了钥匙。
“嗡——”
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随即稳定下来。梁胖子挂上档,松开手刹,面包车轻微地一震,便缓缓地驶出了这条它已经停靠了许久的胡同。
车子汇入了北京深夜空旷的街道。路灯将四人的影子在车厢里拉长、扭曲,又飞速地向后掠去。窗外,那些熟悉的街景、店铺的招牌、居民楼的窗户,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林岳的视野里飞速倒退。
车内很安静,只有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和轮胎压过路面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梁胖子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他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也多了一份专注。孟广义靠在副驾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脑海中演练着行动的每一步。坐在林岳身边的石头,则像一尊真正的石头雕像,一动不动,目光平视着前方,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岳转过头,透过后车窗,望向那片渐渐远去的、由无数灯火汇聚而成的城市光海。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在经历了极致的紧张、恐惧和挣扎之后,反而抵达了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命运的赌徒,在掷出骰子之后,等待结果揭晓时的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期待的平静。
他仿佛在用这一眼,与自己的整个过去,做着最后的告别。告别那个在图书馆里畅游书海的青年,告别那个为奶奶医药费发愁的孝孙,告别那个还有机会选择另一条光明道路的、普通的林岳。
他知道,这辆不起眼的面包车,正载着他,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幽深的、被历史尘封的黑暗世界。
前方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能改变家族命运的惊天财富?是会让他背负一生的沉重罪恶?还是那张机关图纸上所描绘的、冰冷而残酷的死亡?
他不知道。
但他唯一知道的是,从车轮滚动的这一刻起,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回头了。
面包车驶上了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城市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彻底抛在了身后。前方,是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兽的嘴,即将把他们连人带车,彻底吞噬。
林岳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前方。
他的瞳孔里,映出的,也是那片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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