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盗洞这个狭窄而压抑的空间里,仿佛失去了它原有的刻度,变得粘稠而漫长。
林岳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在洞里待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铲了多少铲土。他只知道,每一次挥动铲子,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将泥土向后传递,双臂的肌肉都会发出一阵阵抗议般的酸痛。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而吸入肺腑的,永远是那股混杂着泥土腥味和汗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不再去思考自己行为的对错,也不再去感受那份交织着罪恶与兴奋的矛盾情绪。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眼前那片被短柄铲一寸寸啃食掉的、坚硬的土壁上。这是一种纯粹的、机械式的劳作,却也正因为这种纯粹,反而让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轮换的哨声,是孟广义用手指在洞口敲击出的、两长一短的暗号。
当石头那宽厚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洞中,接替他位置的时候,林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爬出了盗洞。他仰面躺在铺着油布的泥土堆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地面上那带着清冷草木香气的、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濒死的鱼,终于被扔回了水里。
夜空中的残月,不知何时已经躲进了云层,天地间愈发黑暗。只有远处负责放哨的梁胖子所在的方位,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模仿夜枭的叫声,那是他在用暗号报平安。
挖掘工作,在石头的手中,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机器般的效率和节奏。林岳甚至不用去看,光是听着那从洞口传出的、均匀而沉稳的铲土声,就能想象出那把锋利的短柄铲,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精准而有力地切入黑暗的深处。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也或许更长。
突然,那原本极富节奏感的铲土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这死寂的夜晚却又清晰可闻的、空洞的“噗”声,从盗洞的深处,沉闷地传了出来。
林岳的心脏,猛地一紧!
孟广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洞口,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从下面传来:“通了!是空的!下面是砖!”
话音刚落,就听到“哐当”一声轻响,似乎是一块松动的砖头,掉进了某个未知的空间,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回响。
成了!
盗洞,打通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林岳的全身。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到洞口,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好奇,让他恨不得立刻就跟着滑进去,亲眼看看那被封印了数百年的地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而,一只坚实的手臂,横在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
是孟广义。
“别动!”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石头,你先上来!”
石头虽然兴奋,但对于孟广义的命令,却是绝对的服从。他很快就从洞里爬了上来,脸上沾满了泥土,双眼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孟广义没有急于行动,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截只剩下半截的、最普通的红蜡烛,还有一根可以伸缩的、类似于鱼竿的细长金属杆。
他将蜡烛固定在长杆的顶端,用防风打火机将其点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跳跃的、温暖的烛火,缓缓地、垂直地,从盗洞的尽头,伸了下去。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一点微弱的、却承载着他们生命安全的烛火。
烛火在进入那个未知的地下空间后,非常平稳地燃烧着,火焰笔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曳,更没有熄灭的迹象。
孟广义静静地观察了足足一分钟,这才缓缓地将长杆收了回来,吹灭了蜡烛。他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
“氧气没问题。”他沉声对两人说道,“但是,要等。静置十分钟,让里头积攒了几百年的秽气,跟咱们外面的空气,好好地‘交流’一下。”
就在他说话的这短短几秒钟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已经从那刚刚被打通的洞口里,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飘散了出来。
林岳闻到了这股味道。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且充满了侵略性的气味。它混合着泥土深处长年累月积攒的、浓郁的霉味,混杂着木料在无氧环境下缓慢腐朽后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陈腐气息,还夹杂着百年尘土被惊扰后扬起的干燥粉尘味,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尸体腐败后留下的、名为“陈尸胺”的淡淡腥臭。
这,就是属于地下的味道。
这,就是一座被尘封了数百年的古墓,在被打开的一瞬间,所吐出的第一口“呼吸”!
这股“呼吸”钻入林岳的鼻腔,瞬间便让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反胃。他的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一股酸水直冲喉咙。他连忙转过身,跑到一边,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排斥反应,更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一种对于死亡、对于腐朽、对于未知黑暗的本能恐惧。他感觉自己仿佛闻到了时间的尸体,那种腐朽到极致的味道,正在无情地摧毁着他作为一个生者的一切感官。
十分钟的等待,对于林岳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孟广义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准备下去”时,他才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用冰冷的溪水洗了把脸,让自己那因为恐惧和恶心而变得苍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第一个。”石头言简意赅地说道。
他检查了一下头上的矿灯,又将一把开山刀和一卷绳索系在腰间,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滑入了那深邃的盗洞。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黑暗所吞噬,只留下绳索摩擦洞壁的“沙沙”声。
片刻后,绳索被从下面用力拽了三下,这是安全的信号。
“小岳,到你了。”孟广义看着林岳,目光平静而深邃,“记住,下去之后,背靠墙,别乱动,等我下来。”
林岳看着那个如同怪兽之口般的漆黑洞口,又闻了闻空气中那依旧浓郁的“地下呼吸”,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软。
但他知道,他没有退路。
他咬紧牙关,学着石头的样子,带上矿灯,抓着绳索,将身体送入了那片极致的黑暗之中。
盗洞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倾斜的洞壁,摩擦着他的后背和膝盖,带来一阵阵粗糙的痛感。他不敢向下看,只能死死地抓着绳子,任由自己的身体,向着那未知的深渊滑落。
当他的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冰冷的地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落地了。
他真的,进入了一座清代贝勒的古墓之中。
这里,是一个与他之前所熟知的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
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投入了深海之底。四周是无穷无尽的、仿佛已经凝固成实体的黑暗和寂静。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肺部,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打开了头上的矿灯。
一道惨白的光柱,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这浓稠的黑暗。光柱所及之处,他看到了两侧是用粗糙的青砖垒砌而成的、犬牙交错的墙壁,墙砖的缝隙里,甚至还长出了一些白色的、如同菌丝般的霉斑。地面,是由大小不一的石板铺成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灰尘。
这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宽度不足一米,高度也仅仅让他能够勉强站直身体。
而光柱之外,依旧是那能够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林岳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根根倒竖。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后背死死地贴着冰冷的砖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里,寂静不再是一种背景,而是一种有重量、有质感的存在。它沉重地压在你的耳膜上,放大着你身体内部的一切声响。林岳甚至感觉,自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那“咚咚咚”的、如同擂鼓般的跳动声,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沙沙”流动的声音,能听到自己那粗重而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
恐惧,如同疯长的藤蔓,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无数从书本上看来的、关于墓室结构、机关陷阱、鬼神传说的片段,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现。
这里是……是甬道。对,是主墓室前的甬道。按照清代王公墓葬的规制,甬道之后,应该是……是前室,用来放置石五供和墓志铭的地方。那,那主棺椁呢?主棺椁应该在后室……会不会有机关?绊脚索?翻板?还是……还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拼命地用这些冰冷的、专业的知识,来对抗内心那头名为恐惧的野兽,试图用理性的分析,为自己那即将崩溃的理智,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就在这时,一只手,沉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岳吓得浑身一机灵,几乎要惊叫出声。
“别怕。”
孟广义的声音,如同磐石一般,低沉而有力地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林岳的身后。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草和泥土气息的味道,在这一刻,竟然让林岳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一次下地,都这样。”孟广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们这一行,拜的祖师爷,一半是胆气,一半是手艺。你脑子里的东西够用了,现在,就差练练这个了。”
他指了指林岳的心口。
然后,他伸出手,将林岳那因为紧张而握得死死的拳头,轻轻掰开。
“跟着我走。”孟广义的声音,像一剂强效的定心丸,注入了林岳那混乱的脑海,“记住,眼睛放亮点,脚步放轻点。这里没有鬼,只有前人留下的智慧,和我们自己心里的鬼。”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岳,而是和石头一起,一前一后,举着手电筒,开始沿着这条狭窄幽暗的甬道,向着那未知的黑暗深处,迈出了第一步。
林岳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那冰冷而腐朽的空气,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被孟广义拍过之后留下的余温。
他看着前方那两道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的光柱,和他身后那被黑暗彻底封死的退路,终于,也迈出了他人生中,踏入真正古墓的第一步。
脚步声,在这条寂静了数百年的甬道里,轻轻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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