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列承载着无数故事与命运的绿皮火车,在不知疲倦地嘶吼、奔驰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它那沉重而富有节奏感的“况且”声终于开始变得缓慢而滞涩。当清晨的第一缕、带着西北高原特有干燥气息的阳光,透过那层蒙着灰尘与水汽的车窗,照进拥挤不堪的车厢时,一声悠长而沙哑的汽笛声,宣告了这次漫长旅途的终点——古都西安,到了。
林岳几乎是一夜未眠。他紧紧抱着那个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书包,在火车剧烈的摇晃和周围震耳欲聋的鼾声中,将师父在车厢里教导他的那番话,翻来覆去地在心中咀嚼了无数遍。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强行格式化后,又重新注入了一套全新的、完全迥异于他过去二十年人生的生存法则。
随着火车缓缓驶入站台,车厢里瞬间被一种即将解放的躁动所点燃。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旅客们,纷纷涌向车门,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狭窄的过道里碰撞、摩擦,各种催促和抱怨声,混合着浓郁的陕西方言,汇成了一曲嘈杂而鲜活的交响乐。
孟广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锐利。他拍了拍林岳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两人没有随着人流去挤车门,而是等到大部分人都下车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汇入了汹涌人潮的末尾。
当他们终于踏上西安火车站那坚实的站台时,一股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如果说北京的气息是宏大的、庄重的,带着一种作为首都特有的、兼容并包的复杂感;那么西安的气息,则是厚重的、粗犷的,仿佛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千年帝都沉淀下来的、黄土一般的历史尘埃。站前广场上那巍峨耸立的古老城墙,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沉默而威严的青灰色,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更让林岳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味道。空气中不再是北京那种淡淡的豆汁儿焦圈味,而是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直接的碳水与油脂混合的香味所笼罩——那是刚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肉夹馍所特有的馍香与腊汁肉香,还夹杂着远处羊肉泡馍馆里飘出的、带着浓郁香料味的羊汤气息。这种味道,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直接、豪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在出站口旁边一个简陋的公共厕所里,两人迅速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衣服。孟广义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夹克,头上戴了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鸭舌帽;而林岳则套上了一件宽大的旧军绿外套,配上一条沾着泥点的牛仔裤。当他们再次走出来时,已经完美地化身成一对刚刚从秦岭山里出来、准备到省城来讨生活的普通叔侄俩,他们身上那种属于京城的、知识分子的气质,被彻底地掩盖在了这身朴素的风尘之下。
他们没有像其他旅客一样,涌向出站口那些高声揽客的出租车,也没有去挤那些拉客的三轮摩的。孟广义带着林岳,熟门熟路地穿过混乱的站前广场,走到了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公交车站台。
“上车。”孟广义指着一辆缓缓驶来的、车身上还印着“无人售票”字样的老式公交车,低声说道。
公交车慢悠悠地在古城的街道上行驶着,车厢里的人不多,售票员用一口地道的陕西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机聊着天。林岳靠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名字——“长安”、“镐京”、“大明宫”,此刻都化作了眼前真实可见的景象。公交车时而穿过古老巍峨的城门洞,时而又行驶在宽阔现代的马路上,高大的现代建筑与低矮的灰色民居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而和谐的共存,仿佛历史与现在在这里完成了无缝的对接。
公交车在城里七拐八绕,走走停停,足足晃荡了一个多 F 时,才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名叫“八里村”的站台停了下来。
一下车,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生猛的市井气息便将他们彻底包裹。
这里,是典型的九十年代大城市边缘的“城中村”。没有宽阔的马路和整齐的规划,只有无数条被村民自建的、高低错落的红砖小楼挤压得只剩下一线天的狭窄巷道。头顶是如同蜘蛛网般私搭乱乱扯的电线,脚下是坑坑洼洼、常年积着污水的水泥地。空气中混合着小饭馆里飘出的油烟味、公共厕所的异味,以及家家户户烧煤取暖所产生的、淡淡的硫磺味。
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穿行: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打工者、推着三轮车卖菜的本地村民、蹲在墙角抽烟闲聊的老人,还有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满身泥污的孩子……这里充满了混乱、嘈杂,也充满了旺盛得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林岳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和一丝不安,这里的环境,比他们之前在北京藏身的那个四合院,要复杂混乱上百倍。
孟广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领着他拐进一条更深的巷子,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记住,大隐隐于市。越是这种看起来混乱不堪、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越安全。这里龙蛇混杂,流动人口比常住人口还多,别说是外人,就连片区的派出所,登记户口都登不齐全。我们住在这儿,就像一滴水掉进了黄河,就算有人想找,也无从下手。”
这番话,让林岳茅塞顿开。他再次领会到了师父那套与常人截然相反的生存逻辑。
孟广义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他带着林岳,在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里左穿右拐,最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由青瓦和土坯墙围成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院门是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的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门上挂着一把看起来锈迹斑斑的明锁。
只见孟广义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在门楣上方一块看起来与其他砖头毫无二致的松动砖头下面摸索了一下,便如同变魔术一般,摸出了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
他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似乎很久没有开启过的木门。
院子不大,地面没有硬化,还是泥土地,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和几个空酒瓶,看起来有些杂乱,显然是久无人居。但院子正中的那间瓦房,门窗却都完好无损。
走进屋里,林岳才发现,与外面杂乱的院子不同,屋子里虽然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条长凳,墙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煤炉和堆放整齐的蜂窝煤,旁边甚至还有一个装着半满清水的瓦缸。所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孟广义四下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床边,掀开那张看起来很普通的草席,在床板的某个位置敲了敲,然后用力一掀,一块活动的床板被打开,露出了下面一个精心挖凿出来的、不大的暗格。
他从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当着林岳的面,他将包裹打开,里面赫然是厚厚的一沓现金,以及几张身份信息完全不同,但照片却都是孟广义和另外几个陌生人的假身份证件。
林岳彻底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他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法想象,师父是何时,又是如何在这千里之外的西安,布下了这样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如此隐秘的据点。
孟广义看着林岳那副震惊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将那个油布包重新放回暗格,盖好床板,然后才缓缓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从容与智慧。
“干我们这一行,得永远记住一句话,叫‘狡兔三窟’。你永远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地方,永远要给自己留一条,甚至几条不为人知的退路。”
他指了指这间简陋的屋子,对林岳解释道:“这个院子,是我差不多十年前,通过一个早已断了联系的中间人租下的。当时就付了十年的租金,房东是个孤寡老人,没过几年就去世了,这房子也就没人管了。后来我又让胖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以房东远房亲戚的名义,往负责这片区的居委会交点管理费,所以一直能保留下来。周围的邻居,早就换了好几拨,根本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更没人知道这院子真正的用途。”
他顿了顿,用一种格外郑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安全屋的精髓。
“这,就叫‘冷灶’。平时点不着火,也用不着它,就让它冷着,冷到所有人都把它忘了。但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一口冷灶,就能烧一锅热饭,就能救你的命。”
这番话,就像一记重锤,再次狠狠地敲击在林岳的心上。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与师父这种纵横江湖数十年的老前辈之间,那道如同天堑般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那不单单是经验和技术的差距,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存哲学的巨大鸿沟。师父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为十年后的某一个可能性做着准备。这种深不见底的深谋远虑,让林岳感到了由衷的敬畏与折服。
他知道,他们在这个陌生的、龙蛇混杂的古都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安全的落脚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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