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仙庵鬼市那条阴冷的街道上退出来,孟广义和林岳的身后,仿佛依然黏着那道如同毒蛇般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它就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两人的后背,让他们直到返回八里村那座僻静的小院时,依旧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关上院门的那一刻,林岳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刚才在黑暗中所经历的那一幕,远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道中遭遇机关,更加令人心悸。那是一种智力、感官和身份,在瞬间被敌人彻底看穿的、赤裸裸的恐惧。
“师父……我……”林岳的声音有些干涩,充满了自责。
孟广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袋,默默地装填着烟丝,但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不怪你。”许久,他才点燃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清晨的微光中,都仿佛带着一丝凝重。“你还年轻,有这份‘眼力’,忍不住想说,是本能。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南派的‘听风子’,竟然也这么快就摸到了西安。”
他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眼中那平日里的沉稳,此刻被一种锐利的决断所取代。
“我们被盯上了。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具体落脚点,但他们已经知道,有另一伙‘掌眼’功夫高明的北派人,也盯上了陕西的这块肥肉。接下来,整个西安的地下江湖,都会变成一个筛子,到处都是南派撒出来的眼睛和耳朵。”
他将烟锅在石桌上用力地磕了磕,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一个决定的落定。
“不能再等了,更不能再指望本地的这些地头蛇。”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本来还想通过大疤脸那帮人,摸一摸本地的水深。现在看来,跟这帮见钱眼开、脑子里只有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蠢货合作,我们迟早要被他们当成投名状,卖给南派!”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林岳,也看着被惊醒后走出屋门的梁胖子和石头。
“从现在开始,我们闭门谢客。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南派的人已经到了西安,并且很可能和我们一样,都把最终目标锁定在了岐山周边。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比他们更早拿到了那张丝帛舆图的核心信息。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个地方!”
梁胖子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道:“孟先生,可咱们现在不也是一头雾水吗?那张图,小岳看了这么久,也只知道个大概区域。难不成,真要靠金先生那个……那个什么雷达,去岐山那一片,一寸一寸地扫?”
“不!”孟广义断然否定,“那个东西,是我们的底牌,但不能是我们的依赖。它动静太大,太扎眼。一旦我们大张旗鼓地在野外使用,南派的‘燕子’马上就能闻着味儿找过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岳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无比的信任和期待。
“小岳,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变了。”
“我们不能指望那张图能直接告诉我们答案,也不能完全依赖金先生的科技。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办法,老祖宗传下来的笨办法,自己把那个答案,从故纸堆里,给我挖出来!”
孟广义的这番话,掷地有声。
他口中的“笨办法”,却是对林岳那超凡卓绝的记忆力和信息处理能力,所寄予的最高期望。
“金先生有他的高科技,南派有他们的天罗地网,”孟广义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们,有你的脑子。”
接下来的任务,枯燥、繁重,却又充满了某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巨大希望。
梁胖子再次展现出了他那通天的人脉和办事效率。在孟广义的授意下,他开着那辆伏尔加,在西安城里消失了整整一天。
当他傍晚回来时,车子的后备箱和后座,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发动了自己在废品收购站、旧货市场乃至图书馆里的所有朋友关系,用几条好烟和几瓶好酒,换来了半个世纪的信息海洋。
从五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所有与宝鸡、岐山地区相关的旧报纸,被一捆捆地搬进了屋子,散发着岁月特有的、发黄的霉味。
十几本厚厚的、已经停刊的《考古》、《文物》、《文博通讯》等专业期刊的过期合订本,封皮上积满了灰尘。
还有几大摞用复写纸复印出来的、关于岐山、扶风、周原等地的《地方县志》、《水文地质资料汇编》,纸张粗糙,字迹模糊。
这些承载着数十年尘封信息的故纸堆,几乎堆满了半间屋子,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变成了一个临时的、专门针对某个特定区域的秘密情报分析中心。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式打响。
林岳,就是这场战争中,唯一的核心处理器。
他将自己彻底关在了那间堆满故纸堆的房间里。一张桌子,一盏台灯,一把椅子,便是他的全部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他进入了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高度专注的“心流”状态。
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时间的流逝,没有了白昼与黑夜的分别。只有手指翻动纸张时那“哗哗”的声响,和台灯下自己投射在墙壁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如同僧人坐禅般的剪影。
他的双眼,仿佛不再是单纯的视觉器官,而变成了一对高速的扫描仪。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或铅印、或油印的泛黄文字。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被启动到极致的超级计算机,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进行着疯狂的筛选、分类、提取和重组。
他的任务,就是从这片信息的海洋中,打捞出所有与“古墓”、“出土”、“施工事故”、“地质异常”、“民间传说”等关键词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无论那条新闻有多么不起眼,哪怕只是报纸中缝里的一行豆腐块小字。
而孟广义,则成了他最默契的配合者。
他搬了一张椅子,就坐在林岳的旁边。他面前的地上,铺开了一张比例尺为一比五万的、极其详尽的岐山地区军事地图。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红色的铅笔。
他不多言,不多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整个房间里,只有两种声音在交替回响:林岳翻动报纸的沙沙声,和他偶尔从喉咙里发出的、简短而清晰的报告声。
“一九七六年,八月,《岐山日报》副刊。岐山县赵家沟公社,在西南方向的无名高地修建引水渠时,于地下三米深处,挖出数件青...青铜鼎和青铜爵,器型古朴。后由县文物征集站派人收走,报道称,这证明了周原地区文化的深厚底蕴。”
林岳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念诵一段枯燥的数据。
但孟广义的眼睛,却瞬间亮了!他迅速在地图上找到赵家沟公社的大致位置,根据“西南方向”、“高地”这些关键词,结合等高线,在那片区域,用红铅笔,轻轻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不甚确定的圆圈。
“一九八五年,十月,《宝鸡晚报》,社会新闻版。岐山县李家塬村有村民反映,连续多日,在村子北面的麦地里,于夜深人静时,能听到地下传来‘咚咚’的怪声,如同有人在地下敲鼓。有老人传言是‘地龙翻身’的前兆。后经县地震办专家实地勘察,辟谣称,怪声系由当地特殊的喀斯特地貌,因地下水流动和风声引起的共鸣现象,让村民不必惊慌。”
孟广义的手,猛地一顿。
“李家塬村……北面麦地……”他喃喃自语,拿起铅笔,又在地图的另一个位置,画下了一个红圈。这一次,他的手,比上一次要坚定得多。所谓的“专家辟谣”,在他们这些行内人听来,很多时候,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佳证明!
“一九六九年,《文物》第三期。一篇关于周原地区考古调查的简报。其中提到,在岐山与扶风交界的一处断崖剖面上,发现了长达数十米的、由不同颜色夯土构成的‘五花土’层。但由于当时条件所限,未能进行深入钻探。”
又一个红圈,被标记在了地图上。
“一九八零年,《陕西地质勘探报告》复印件。在对岐山南部山区进行矿产普查时,仪器显示,编号为‘丁-七’的山谷区域,存在一处范围不小的磁场异常区。报告初步判断,可能为一处尚未探明的浅层铁矿伴生矿。”
“砰!”
孟广义的铅笔,重重地落在了地图上那个被标记为“丁七”的山谷位置!
磁场异常?铁矿?
狗屁的铁矿!
在地下,能造成大范围磁场异常的,除了矿藏,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大量作为随葬品的青铜器,尤其是大型青铜礼器群,它们所蕴含的金属,足以干扰地磁!
林岳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翻阅着。
他的脑海中,那张由无数信息碎片所构成的、巨大的时间-空间坐标图,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
而孟广义面前的那张军事地图上,一个个独立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红色圆圈,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零星几个,到十几个,再到几十个……
渐渐地,这些红色的圆圈,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散点。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若有若无地,围绕着地图上某个特定的区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包围圈。
而在这个包围圈的中心,赫然便是那座在丝帛舆图上,被标注为形似“凤凰昂首”的山脉——岐山主峰!
夜,已经深了。
梁胖子和石头早已睡下。院子里,只剩下不知疲倦的夏虫,在低声吟唱。
房间里,台灯的光,将一静一动的两个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孟广义缓缓地直起身,看着那张已经被红色圆圈点缀得触目惊心的地图,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仿佛已经能够听到,在那片由故纸堆所堆砌的、沉默的海洋之下,正传来一阵阵沉闷、但却越来越清晰的……惊雷之声!
他们,正在无限地,接近那个被历史尘封了数千年的……最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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