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船舱之内,此刻仿佛成了一座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而又压抑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陈晴头顶那盏忽明忽暗的矿灯,光束摇曳不定,映照出的每一张脸都惨白如纸。
孟广义就那么半躺在船板上,身下已经汇聚了一滩粘稠的血泊,那件他常穿的深蓝色褂子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紫色。他胸口的伤口极为骇人,是被爆炸的弹片撕裂开的,血肉模糊,陈晴用尽了急救包里所有的纱布和绷带,却依旧无法止住那汩汩涌出的鲜血,新换上的纱布几乎在瞬间就被染红,那红色,如同地狱里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异而又致命。
“师父!师父你撑住!求求你撑住!”
林岳跪在孟广义的身边,半抱着他早已开始发冷的身躯,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江水,顺着他年轻而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无助,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句苍白的祈求能够化作一剂神药,挽留住师父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他从未想过,这个在他心中如同山岳一般坚实可靠的男人,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他拨开迷雾的师父,会像现在这样,脆弱得如同一张风中的残叶。
梁胖子瘫坐在船舷边,这个平日里天塌下来都能先想着吃点什么的汉子,此刻却彻底失去了主心骨。他双手抱着头,眼神涣散地望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石头的死,孟广义的重伤,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烈,像一把巨锤,将他所有的豪迈与镇定都砸得粉碎。
老渔夫依旧沉默地站在船尾,紧握着船桨,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佝偻,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后方水面上那些穷追不舍的黑点和探照灯光柱,他知道,现在还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晴……晴丫头,别……别白费力气了……”
孟广义的声音突然响起,微弱得几乎要被江风吹散,但每一个字却又异常清晰。他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推开了陈晴依旧在徒劳按压着伤口的手。
陈晴浑身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孟先生……我……我……”她学过最顶尖的野外急救,可面对这样贯穿性的重伤,她所有的知识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孟广义的眼神越过她,死死地盯住了林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林岳胸前的衣领,那力道之大,让林岳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小岳……”孟广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似乎是涌上了血沫,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不!师父!不会的!我们马上就能靠岸,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您会没事的,您一定会没事的!”林岳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听我说!”孟广义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慑人的精光,那是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最后的燃烧,这股力量瞬间压制住了林岳的慌乱。
林岳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师父,看着那双曾经教会他观星望斗、辨土寻龙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托付。
船舱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凝重,只剩下江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达轰鸣。
孟广义艰难地喘息着,另一只手在自己血迹斑斑的怀里摸索着。片刻之后,他掏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枚通体泛着青黑色光泽的铜印,印身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在矿灯的光线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沧桑。
这,才是那枚真正的“发丘中郎将”印。
那枚在长明宫地道里引爆,炸毁了“剥皮”行尸,也炸断了他们退路,甚至连石头都误以为是真的铜印,不过是孟广义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仿品,一个用来迷惑敌人,甚至在必要时用来牺牲的“弃子”。
而这枚真印,始终被他贴身收藏,如同收藏着自己的另一颗心脏。
他将这枚冰冷而沉重的铜印,不容置辩地塞进了林岳颤抖的手掌里,然后,他的目光转向陈晴:“晴丫头……把……把凤鸣铜爵……也给他……”
陈晴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背后的行囊,那里面装着的,是这次行动最重要的目标,是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西周国宝。
孟广义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却依旧坚定:“给他……从现在起……这些东西,归他管……”
陈晴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在孟广怡那托孤般的眼神下,默默地拉开背包拉链,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多层软布包裹的凤鸣铜爵,郑重地递到了林岳的面前。
林岳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他本能地想要缩回,想要拒绝这突如其来的、重逾千斤的传承。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宁愿自己永远是那个跟在师父身后,听着师父教诲,偶尔闯点小祸的学徒,也不愿以这种方式,接过这些象征着无尽危险与责任的东西。
“拿着!”孟广义低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林岳的手死死地按在了铜印和铜爵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遍林岳的全身,让他剧烈地一颤。
“小岳……你听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北派这一门的……‘把头’……”孟广义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他依旧强撑着,将遗言一字一句地烙进林岳的脑海里。
“这枚‘发丘印’……它……它认的不是血脉,不是出身……认的是手感,是人心……是关键时候,敢把后背交给兄弟,也敢为兄弟们扛起一片天的……那份担当……你比我懂那些弯弯绕绕,比我有文化……你……你比我更适合它……”
“拿着它,还有铜爵……带着兄弟们……活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活下去……”
林岳紧紧地攥着铜印与铜爵,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师父的话语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砸碎了他所有的软弱和依赖。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哽咽的悲鸣,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孟广义似乎是看到了他的悲痛,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变得无比郑重。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还……还有石头……”他艰难地转动着头,望向船舱另一头,那具被草草盖上的冰冷躯体,“他……他不叫石头……那是我们给他起的……他……他叫……石向东……”
“石……向……东……”孟-广义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许久来积攒力气,“山东……山东临沂人……他……他有个妹妹,叫石向晚……在……在临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当老师……”
“我……我答应过他……干完这一票,等风声过了……就……就金盆洗手,送他回家……去看他妹妹……再……再给他一大笔钱,让他下半辈子……娶妻生子,做个……做个普通人……”
说到这里,孟广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愧疚与痛苦。
“我……我对不住他啊……小岳……师父……求你……替我……替我办到……把……把他的骨灰……送回去……告诉他妹妹,他哥……是个英雄……”
“我办到!师父!我一定办到!”林岳泣不成声,他将额头抵在孟广义冰冷的手背上,用尽全身力气做出了这个承诺。
孟广义似乎是欣慰地笑了笑,但这笑容牵动了伤口,让他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他最后的力气,用来将目光从林岳身上移开,缓缓地扫过一旁的梁胖子和船尾的老渔夫。
他的眼神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那目光中的含义,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沉重。那是一种托付,一种恳求,一种无声的嘱托——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林岳和陈晴,保住这支队伍最后的火种。
梁胖子和老渔夫都读懂了那个眼神。
梁胖子通红着双眼,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渔夫则默默地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些,握着船桨的手,青筋毕露。
做完了这一切,孟广义仿佛耗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能量。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抓着林岳衣领的手也无力地垂落。
他的头一歪,靠在林岳的怀里,彻底昏死了过去,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几乎难以察见了。
“师父——!”
林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声音在黑暗的江面上远远传开,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绝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林岳就那么抱着师父,一动不动,任由悲伤的洪流将自己完全吞噬。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曾经的种种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闪过——从潘家园的初遇到古墓里的生死与共,从师父手把手的教导到处变不惊的言传身教……这个男人,是他走出校园后的引路人,是传他手艺的恩师,更是待他如亲子的长辈。
而现在,这座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山,倒了。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发丘印和凤鸣铜爵,铜印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铜爵那凤鸟回首的姿态在昏暗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这两件东西,在这一刻,不再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或盗墓的工具,它们是滚烫的烙铁,是一种身份的交接,是一份沉甸甸的、用鲜血和生命浇筑而成的责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后方追击的冲锋舟马达声越来越近,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已经像利剑一样,穿透黑暗,扫到了他们这艘飘摇的乌篷船上。
在强光的照射下,林岳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那双曾经清澈,偶尔还会流露出书生气的眼眸,此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悲痛与迷茫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而后立的冷静,甚至……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在那一瞬间,他身上那最后一丝属于学生的青涩、属于学徒的天真,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碾碎,化为齑粉。他被迫在一夜之间,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到男人的蜕变,或者说,是从一个追随者到领导者的蜕变。
他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身体放平,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他的身上。然后,他站了起来,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中绝不弯折的标枪。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还在发愣的梁胖子和沉默的老渔夫,用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沙哑而又冷静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胖子哥,老先生,我师父昏过去了。”
他举起了那只紧握着发丘印的手。
“他昏过去之前,把当家的位子传给了我。”
“现在,都听我的!”
这句话不高,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狭小的船舱内炸响。
梁胖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岳。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是如此的陌生,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像极了……像极了当年那个初出茅庐,便敢单枪匹马闯关东的孟广义。
年轻的林岳,在师父生死未卜、挚友尸骨未寒的绝境之中,在敌人步步紧逼的危局之下,用最惨烈的方式,从倒下的老“把头”手中,接过了这支残破团队的权杖。
他不再是学徒林岳。
从这一刻起,他是北派新一代的“把头”。
而他即将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将直接决定这艘载着生、死、伤、悲的乌篷船,究竟是驶向未知的黎明,还是彻底沉入这片冰冷刺骨的黑暗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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