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特需病房区,比普通病房更加安静,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香氛混合的味道,却依然压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病气。杨铁心提着保温桶,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在走廊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和疲惫。他的妻子赵桂兰患有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进口特效药维持,费用高昂,近半年病情又有反复,不得不再次住院。
推开病房门,妻子正昏睡着,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手臂上插着输液管。看着妻子被病痛折磨得消瘦脱形的脸庞,杨铁心感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他轻轻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出手,想替妻子捋一捋散落在额前的灰白头发,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这个在纪委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纪检,办过不少案子,面对过各色人等的威逼利诱,从未低头,可面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发妻日益沉重的医药费和治疗压力,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那点工资和积蓄,在昂贵的进口药和住院费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杨铁心抬头,看到市纪委副书记孙为民提着果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走了进来。
“老杨,嫂子情况怎么样?”孙为民压低声音,将果篮轻轻放下,目光扫过病床上的赵桂兰,流露出同情之色。
杨铁心连忙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孙书记,您怎么来了?太麻烦您了。还是老样子,需要静养。”
“唉,老杨,别这么说,咱们共事这么多年,嫂子病了,我来看看是应该的。”孙为民摆摆手,示意杨铁心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叹了口气,“嫂子的病,我也听说了,那种进口药,确实是个无底洞啊……怎么样,最近治疗还顺利吗?钱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
杨铁心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含糊道:“还……还行,还能支撑。组织上已经很照顾了,申请了困难补助,解了燃眉之急。”
“老杨啊,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孙为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我知道你这个人要强,不愿意给组织添麻烦。但现实困难就是现实困难,光靠硬扛不行啊!嫂子这病拖不得,必须用最好的药,接受最好的治疗。钱的问题,得想办法解决。”
杨铁心沉默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道钱是问题?可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去贪?去伸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死死摁了下去。这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底线!
孙为民观察着杨铁心的神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神秘:“老杨,说起来,也是巧了。我有个远房表侄,在远山集团旗下的慈善基金会做事。他们基金会今年正好有个‘重症患者医疗援助’项目,名额很少,审核也严,但资助额度很大,基本能覆盖全部自费药和部分治疗费。我上次无意中跟他提起嫂子的情况,他挺上心,说像嫂子这种情况,完全符合援助标准,他可以帮忙争取一下。”
远山集团?杨铁心的心猛地一沉,警惕性瞬间提到最高。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孙为民:“孙书记,这……不合适吧?远山集团……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我们专案组还在查他们,我这时候接受他们的援助,瓜田李下,说不清楚啊!”
“哎哟,我的老杨同志!”孙为民一副“你太多心了”的表情,“你想哪儿去了!这是慈善基金会的公开项目,合法合规的公益行为,跟集团商业上的事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嘛!再说了,申请援助的是你爱人,又不是你杨铁心本人,完全符合程序。难道就因为我们查远山集团,就得让嫂子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这没道理嘛!”
他拍了拍杨铁心的肩膀,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老杨,我知道你原则性强。但原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能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避嫌’,就拿嫂子的生命冒险啊!这个机会很难得,错过了,可能就真的没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嫂子想想,为这个家想想吧?”
杨铁心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孙为民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他看向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妻子,想到这些年她跟着自己吃的苦,想到因为没钱而可能中断的治疗……坚守原则的代价,难道就是要用妻子的生命来支付吗?这个选择题,太残忍了!
孙为民见杨铁心内心剧烈挣扎,沉默不语,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语气恢复平和:“老杨,这事不急,你好好考虑考虑。基金会那边,我先让我表侄把名额留着。都是为了嫂子好,你别有太大心理负担。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他顿了顿深长地看了杨铁心一眼,“咱们都是一个战壕的同志,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好了,你照顾嫂子吧,我先走了。”
孙为民离开了病房,留下杨铁心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绝望的内心。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一边是毕生坚守的纪律和良知,另一边是发妻危在旦夕的生命。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将万劫不复。
他颤抖着手,拿起床头柜上妻子的药费清单,那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直颤。远山集团……慈善援助……这真的是雪中送炭吗?还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他这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身处关键位置的老纪检。
市纪委专案组那间临时办公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日的奔波、线索的中断、对手的猖獗以及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像几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秦朗年轻,热血未冷,但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压力,也让他脸上带上了明显的倦容,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反复比对分析从柳依依加密日记中提取出的零散信息和近期调查到的各类线索,试图找到那个神秘的“陶老先生”和“雅茗轩”更具体的蛛丝马迹。楚峰和林雪见在外奔波,赵小雨在梳理资金流向,会议室里暂时只有他和老杨——杨铁心。
秦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下意识地抬头,想跟对面的老杨交流一下看法,却注意到杨铁心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眼神发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副神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杨?”秦朗叫了一声。
杨铁心仿佛受惊般猛地回过神,有些慌乱地应道:“啊?小秦,什么事?”他迅速移动鼠标,似乎想切换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动作略显急促。
这个细微的不自然反应,没有逃过秦朗的眼睛。他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老杨是组里的老同志,一向沉稳,最近这是怎么了?好像从上次他爱人生病住院后,就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么,就是看你好像挺累的,没事吧?”秦朗关切地问,“,“嫂子的病好点了吗?”
“哦,没事,老毛病了,需要静养。”杨铁心勉强笑了笑,眼神却有些躲闪,“可能是没休息好,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秦朗点点头,没再追问,但心里的那点疑虑却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他低下头,继续看资料,但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对面的杨铁心。
过了一会儿,杨铁心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迅速拿起话筒,压低了声音:“喂?……是我。……现在?不太方便……好吧,我马上出来。”
挂了电话,杨铁心站起身,对秦朗说:“小秦,我出去一下,有点事。”
“哦,好。”秦朗应道。
看着杨铁心匆匆离开会议室的背影,秦朗心里的疑云更重了。什么电话需要避开他接?还要专门出去说?联想到最近调查屡屡受挫,关键证人屡遭不测,楚峰组长多次暗示内部可能有问题……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秦朗的脑海:难道……内鬼真的是……老杨?
不!不可能!秦朗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老杨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是师傅一样的存在!为人正直,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可是,他最近反常的表现,那个神秘的电话,还有他爱人那笔巨大的、来源蹊跷的医药费……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了一个秦朗最不愿意相信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悲痛,瞬间席卷了秦朗的全身。他猛地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父亲秦卫东当年就是因为坚持调查滨江码头旧案,最终不明不白地殉职,难道……难道这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悲剧,又要重演吗?而且这次,嫌疑人竟然是他视若亲人的师傅!
秦朗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信任的崩塌,比面对任何明刀明枪的敌人都更让人痛苦和绝望。他想立刻冲出去,找到老杨,当面问个清楚!可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老杨真是内鬼,那他的背后,该是怎样一股强大的力量?这盘棋,到底有多大?
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几乎要将这个年轻的纪检干部撕裂。他一方面无法接受自己最信任的人可能是叛徒,另一方面,职业的敏感和责任感又逼迫他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可能性。对楚峰组的忠诚、对正义的追求、与对杨铁心多年亦师亦友的感情,在他心中激烈搏杀。
他无力地坐回椅子,双手插进头发里,死死揪住发根,试图用疼痛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被他强行逼了回去。不能哭!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会议室门口,仿佛要穿透墙壁,看清杨铁心此刻正在与谁密谈,正在做什么交易。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查!必须查清楚!如果老杨是清白的,他要还他一个公道!如果……如果老杨真的踏错了步,走上了歧路……秦朗不敢再想下去,但那眼中瞬间闪过的决绝和痛苦,却表明了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秦朗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一场信任的危机,一场情感的拷问,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发酵。秦朗不知道,他此刻的怀疑和悲痛,即将将他,也将整个专案组,推向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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