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中到来的。天气闷，镇政府大院里的气氛更闷。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厚重的棉被，裹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镇长楚峰的办公室。
自从赵强以常务副镇长的身份“空降”河阳镇，主持镇政府日常工作后，楚峰这个名义上的镇长，就彻底被边缘化了。他的办公室，从原来人来人往、请示汇报不断的热闹中心，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冷宫。除了党政办主任老周每天例行公事般地送来一些无关痛痒的文件让他“阅知”外，几乎再没有下属主动登门。就连之前偶尔还会来找他反映些村里情况的几个站所负责人，现在路上遇见，也多是远远地点个头，便匆匆避开，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权力这东西，失去的时候，比想象中更快，也更彻底。
楚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着一份《清风市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计划》，是市里刚下发的要求学习的文件。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赵强正被几个人簇拥着，意气风发地指着远处的什么说着话。那几个人里，有副镇长，有财政所长，有党政办的老周，个个脸上都堆着谄媚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聆听指示的恭敬模样。曾几何时，被这样簇拥着的人，是他楚峰。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划过楚峰的心脏。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落在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上。连办公室的勤杂工，给他泡茶的次数都明显少了，水温也常常是温吞吞的。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在这小小的镇政府大院里，上演得淋漓尽致。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刻板。
“请进。”楚峰应道，声音有些干涩。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党政办刚工作不久的小干事小王，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楚峰。
“楚……楚镇长，”小王的声音有点结巴，“这……这是赵镇长让送过来的，关于近期重点工作安排的意见汇总，请您……请您阅示。”
楚峰心里冷笑一声。“赵镇长”？现在连下面最基层的小干事，称呼都变得如此“准确”而迅速了。他接过文件，扫了一眼。是一份打印好的表格，罗列了几项工作，后面跟着“拟办意见”栏，已经用娟秀的字体填好了处理方式，落款处是“赵强”的签名。而在最上面，留了一个“楚峰镇长批示”的空白栏。
这哪里是让他批示？这分明是走个过场，是赵强在向他炫耀，也是在提醒他：看清楚，现在镇里的事，是我赵强说了算，你，签个字，走个程序就好。
楚峰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可以在上面写上不同的意见，甚至可以驳回。但他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只会是自取其辱。这份文件会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到赵强桌上，然后，会有更多的人在背后嘲笑他不识时务，看不清形势。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愤怒，在那片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同意”两个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时间。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刀在心上刻下。
“拿去给赵镇长吧。”楚峰将文件递还给小王，语气平静无波。
小王如释重负，接过文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楚峰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日复一日的、软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比直面冲突更让人难以忍受。它消磨你的意志，践踏你的尊严，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下午，召开镇长办公会。这是赵强来了之后立的规矩，每周一次，由他主持，各副镇长和相关科室负责人参加，美其名曰“集思广益，提高决策效率”。楚峰作为镇长，按理应该参加，但赵强从未正式邀请过他。第一次开会时，楚峰自己去了，结果发现椭圆形的会议桌，主位自然坐着赵强，两边依次是各位副镇长和科长，竟然没有给他留位置。最后还是老周尴尬地临时搬了张椅子，加在了靠近门口的末位。
那一次，整个会议过程中，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所有的讨论都围绕着赵强的提议进行。他就像一个透明的、多余的存在。从那以后，楚峰就再也没去参加过那个所谓的镇长办公会。他知道，那是赵强故意为他设下的羞辱局。
此刻，听着从隔壁小会议室隐隐传来的、赵强那刻意拔高的、带着不容置疑语气的声音，楚峰只觉得胸口发堵。他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就碰见了散会出来的众人。赵强被簇拥在中间，谈笑风生。看到楚峰，赵强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虚伪的、带着怜悯的笑容：“哟，楚镇长，这是要出去？我们刚开完会，把下周慰问困难党员和清理河道淤塞的事情定了。本来想会前跟您通个气的，看您门关着，就没好打扰您思考‘宏观问题’。”
这话里的刺，毫不掩饰。周围的几个人，有的低头假装看手机，有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
楚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们定了就好。”说完，就要侧身过去。
“楚镇长，”赵强却叫住了他，从身旁的财政所长手里拿过一份单据，“正好，这里有张发票，是上次县里韩副市长来调研时的接待费用，数额稍微大了点，我签字有点……呵呵，还是您这个一把手签个字，比较合乎程序。”
楚峰接过来一看，是一张餐饮发票，金额高达八千多元。日期就是上周，韩副市长确实来过，但当时是由周远航和杨国福亲自陪同，在县招待所安排的宴请，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张镇政府的餐饮发票？而且，他楚峰作为镇长，对这笔开支竟然毫不知情！
这分明是赵强，不，是周远航授意赵强，做的又一套账！或者，根本就是一张需要他楚峰来背书的虚假票据！
楚峰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发票，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签了，就等于认可了这笔糊涂账，将来一旦出事，他就是第一责任人。不签，就是公开和赵强，和周远航，甚至和韩副市长撕破脸，后果可想而知。
周围的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楚峰。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强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眼神里充满了挑衅和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楚镇长，就签个字嘛，程序而已。韩副市长对我们镇的工作这么支持，这点接待费用，也是应该的。”
楚峰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仿佛看到了周远航那张阴冷的脸，看到了杨国福事不关己的表情，看到了李建新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这是一道坎，是对方步步紧逼的又一根绞索。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发票，仿佛要把它看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最终，楚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强，将发票递还给他，声音清晰地说道：“赵镇长，这笔开支，我事先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接待。按照财务制度，谁经办，谁签字，谁负责。这个字，我不能签。”
说完，他不等赵强反应，径直穿过那群目瞪口呆的人，走向大院门口。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身后那群沉默的、表情各异的人群注视下，那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
赵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铁青。他盯着楚峰的背影，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楚峰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如此强硬地拒绝他！这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好！好得很！”赵强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将那张发票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楚峰，你给我等着！”
楚峰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镇政府大院。他知道，今天的拒绝，意味着那根无形的绞索，又收紧了一圈。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猛烈。
但他不后悔。有些底线，一旦退让，就将万劫不复。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站着掉下去，而不是跪着求生。
他走到清水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向前。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即将被夜幕吞噬。黑夜就要来了，而他知道，这个黑夜，将会无比漫长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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