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那日，细雨如丝，晨光熹微。
“醉仙居”的招牌泛着暗暗的光，店前那写着“酒”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醇厚的酒香顺着官道悠悠飘散，引得过往的商人们纷纷驻足，鼻翼翕动，沉醉在这馥郁香气中。
店中的食材皆取自山中野味。
野猪肉的肉质紧实、香气浓郁；野兔肉鲜嫩爽滑、别具风味；还有那野鸡，肉香四溢、鲜美无比。
每一道菜肴都带着浓浓的山野气息，令人垂涎欲滴。
至于那酒，更是那五年陈的“百花醉”。
在山庄的藏酒库里，除了那五百坛珍贵的二十年陈酿，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五年陈的“百花醉”了。
这酒入口绵柔，花香与酒香交织，回味悠长。
店前的官道乃东西要冲，此时虽大战初歇，商队却已迫不及待往来贩运，想来是商人们为了囤积居奇，日夜赶路。
每日辰时起，便有马队从此经过，但皆是有刀客护卫。
想那酒肆开张不过三日，生意却已经红火得紧，叶羽雪一袭素色襦裙，站在柜台后，眉目含笑，手中算盘噼啪作响。
“小娘子，再来壶酒！”一名裹着蓑衣的女真商人，笑眯眯地来到柜台前，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叶羽雪。
“客官是贩粮的？这雨天赶路，可要当心湿了货！”叶羽雪笑道，却是用女真话回应道。
那女真商人嘿嘿一笑：“多谢小娘子关心，放心吧！湿不了，我裹了两层油布呢！”
他突然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可知近来粮价？这批货运到陕西，一石麦子可以卖二十两银子。”
叶羽雪故作惊讶：“哟，这哪吃得起啊？”
“吃不起的，饿死！吃得起的，发财！”那商人灌了口酒，得意地笑道：“咱这趟从安徽来，那边的粮商早把粮仓锁了，就等四月青黄不接时再放货——到时候，三十两一石也卖得！”
“要是小娘子愿意，跟我去陕西如何？也不用这么辛苦在这里开店了！”话说间，他便要伸手去摸叶羽雪的脸蛋。
叶羽雪脚步一错，便已闪身避过，笑盈盈道，“哎哟，那客官是要赚翻了，记得多光顾小店！”
那商人不依不饶，还想上前调戏，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后堂走出，正是杨勋。
杨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商人：“客官，我们兄妹在此开店不容易，以后常来光顾便是！若是有人在此闹事？我们兄弟们也不惯着！”
那商人见那杨勋壮如牛，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走开了……
午后，风雨初歇，官道上泥泞不堪，一队金兵的骡马队停在“醉仙居”门前。
领头的金人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他狐疑地打量着崭新的招牌，喃喃自语道：“咦？奇了怪了，此处何时开了家酒肆，上个月路过时，还是一片废墟！”
叶羽雪听到门外有动静，早已经迎了上去，用流利的女真话笑道：“军爷好眼力，这店刚刚开三日，我们兄妹原是上京人士，在汉地贩卖皮货多年，如今战乱难行，所幸落脚此地谋生。”
络腮胡汉子闻言，戒备心顿时消了大半，又见这老板娘杏眼樱唇，身段婀娜多姿，竟是女真女子，脸上的横肉舒展开来：“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同族！弟兄们，今日有口福了！”他大手一挥，身后的几十名金兵鱼贯而入。
叶羽雪亲自捧上两坛五年陈的“百花醉”，泥封一开，顿时醇香扑鼻。那络腮胡汉子，饮了一大口，拍着桌子大赞：“小娘子，这是什么酒啊！好喝！好喝！”
“这叫‘白山醉’，是用长白山的雪水酿制而成的！”叶羽雪笑盈盈道。
“什么？长白山？”那络腮胡汉子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那是我的老家啊！太好了，好酒！真是好酒！”
众金兵听闻是从长白山来的，也对这酒赞不绝口！
叶羽雪又命孙喜端上刚刚烤好的野猪肉，肉块烤得焦黄油香，撒了塞外特有的孜然，这些孜然都是叶羽雪和路过的商人换的。
那辛辣香气勾得众金兵直咽口水，众人皆是大块朵颐，满嘴流油。
“军爷们押的什么货？这般辛苦？”叶羽雪一边倒酒，一边笑盈盈问道。
络腮胡大汉撕下一大块野猪肉大嚼，嘴里含糊道：“安徽征的粮，要打大仗了，我们在洛阳新建了一座大粮仓……”他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失言了，随即问道：“小娘子问这作甚？”
地底下的竹管微微颤动，地窖里的沈青河等人正隔着传声筒偷听。
叶羽雪扑哧一笑，指尖轻点那络腮胡大汉的额头：“军爷多心了，我只是想着和你们换一些粮食，你也知道，如今粮食紧缺，我们店里也缺啊！”
那络腮胡大汉赶忙摇了摇头道：“小娘子，这可动不得，这是军粮，若是少了，弟兄们可是要杀头的！来！来！我们继续喝酒！”
金兵们酒至半酣，忽有一人指着墙上的一幅《太白醉酒图》嚷道：“瘪犊子的玩意，这画上怎么有汉字？咱们女真人开店，应该挂我们大金文书！”
叶羽雪心头一紧，那画是她从山庄拿的，确实未顾及细节。
她临危不乱，笑吟吟道：“这位兄弟有所不知，汉人买酒就爱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挂上这画，这一坛酒得多卖一两银子。咱们连宋人的江山都占了，还在乎这区区一幅画吗？”
“小娘子说得好，来继续喝！”那络腮胡子大汉，拍着桌子大声赞道。
众金兵继续开怀畅饮……
入夜，沈青河等人聚在一起。
沈青河缓缓开口：“我想去趟洛阳！”
秦洛眉头一皱：“洛阳？可如今那边是金人的重镇，戒备森严，沈姑娘为何要去？”
沈青河悠悠道：“两件事情，其一，查探金人新建的粮仓所在，将来联络宋军毁了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其二……我想去洛阳寻一位亲人！”
“亲人？”秦洛大为吃惊，“沈姑娘在洛阳还有亲眷？怎未听你提起过？”
沈青河惨然一笑，“汴京陷落前，他曾来信，说是已经备好退路，可洛阳城破多日……想必已经不在了……如果真能联络上他，我们山庄上的酒就不愁卖了，说不定还能换取更多的粮食……”
叶羽雪忽然开口：“姐姐若是想去洛阳，最好还是扮作女真人，这几日我们和女真商人换了好多套女真服饰，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沈青河笑道：“妹妹心思缜密，想得真周到，这段时间我其实也学了女真话，日常对应想来无碍！”
“既然姑娘要去洛阳，不如我和陈希与你同去，这样路上也能安心一些！正好我们也可以一起打探金国粮仓的位置。”秦洛望着沈青河，心中闪过一丝担忧。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秦大哥了！”沈青河笑道。
翌日，三月初一，恰逢谷雨节气。
正是：
“香雪收梢四月天，千峰湿翠煮溪烟。
浮生若有逃禅地，松涛沸时谷雨前。”
（注：此诗是作者原创）
沈青河与秦洛等一行四人，出发前往洛阳。
此时本该是万物复苏、农事繁忙之际，可沈青河等人，沿途所见，确实一片死寂。
他们扮作女真商人，沿着官道向洛阳行进，沿途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几具白骨半掩在泥土中，衣衫早就风化，只剩几片破布缠在骨架上。
沈青河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如此惨状，真是让人心寒！”
入夜后，他们借宿在一处废弃的村落。破败的茅草屋内，蛛网密布，灶台积灰寸厚。
陈希在墙角发现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上刻“崇宁通宝”，如今在这乱世之中，却成了遗物。
两日后，他们行至洛阳城外，昔日的城墙早就不复当年的雄伟之姿，多处坍塌，砖石散落在地上。
城门上的匾额“定鼎门”三字尚存，却早已斑驳不堪，化作一丝凄凉，便如同这大宋一样，日渐消亡。
入得城内，昔日繁华的铜驼大街，如今已经是残破不堪。
残垣断壁间，偶有行人经过，却皆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一名老妇蜷缩在墙角，怀中抱着瘦骨嶙峋的孩童，却不住地磕头乞讨……
秦洛神色黯然：“昔日的西京洛阳，从武周时便是繁花似锦，想不到……此时却落得这步田地，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沈青河循着记忆，找到了那“邀月楼”，令她大为吃惊的是，那“邀月楼”竟然完好无损。
而那“邀月楼”的牌匾上竟然刻着一只淡淡的狼头徽记，和那“济和堂”牌匾上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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