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裹着松针的寒气，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王临胳膊上的划伤处——那是刚才冲火海时被燃烧的木刺划的，此刻伤口裂开，渗着血丝，风一吹就疼得钻心。他背着崔雨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山林的落叶堆里，脚下的枯枝“咔嚓”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的草鞋早在逃城时就磨烂了，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磨出新的，黏着泥土和落叶，疼得他几乎麻木。这一路至少跑了五里地，肺里像塞了团滚烫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还夹杂着未散尽的焦糊气，让他忍不住阵阵呛咳。
身后的柳轻眉紧紧跟着，她的喘息声比王临还重。她的灰布衣裙被灌木刮得破了三个口子，露出的小腿上划着四五道血痕，肩头的抓痕更是狰狞——那是被乱兵抓的，有三寸长，刚才奔跑时被粗布摩擦，渗出血珠，把灰褐色的衣裙染出一片暗痕。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被踩扁的竹编药篓，篓子的提手断了，她就用布条捆在腰上，里面仅存的七株草药，是她从乱兵手里拼命抢回来的命根子。
直到身后焚城的火光缩成天边一抹微弱的橘红，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哭喊声被山林间的松脂香、腐叶味彻底取代，王临的腿才终于撑不住。他脚下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一条山涧旁，“噗通”一声，连人带背上的崔雨薇一起摔在溪水里，溅起的水花冰凉刺骨，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
“呃……”王临趴在水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酸水里带着血丝——那是刚才奔跑时扯破了喉咙。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双手死死护住崔雨薇的后背，不让她的头和身子浸在水里，哪怕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泡在冰溪里，冻得牙齿打颤。
柳轻眉也累得瘫倒在溪边的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她看着王临半泡在水里护着崔雨薇，又看了看那个始终昏迷不醒的少女，眼中满是担忧，还有一丝茫然——她不知道跟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接下来能去哪里。
“她……她怎么样了？”柳轻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撑着草地坐起来，试探着朝王临挪了两步。
王临没有立刻回答。他咬着牙，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崔雨薇从背上抱下来，小心地放在溪边干燥的草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先探了探崔雨薇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要凑得极近才能感觉到；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比刚才在城门口时还烫，指尖一碰都觉得灼手。他又掀开崔雨薇的眼皮，瞳孔有些涣散，嘴唇干裂得裂开了三道细缝，渗着血丝，连鼻翼都在微微扇动，每一次呼吸间隔至少有三秒，比之前慢了一半！
显然，焚城的惊吓、一路的颠簸，再加上刚才摔进溪水里受的寒气，让崔雨薇的病情彻底恶化了！她的生命之火，就像风中摇曳的火星，随时可能熄灭！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王临的心！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柳轻眉怀里的药篓，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求：“药！你怀里的是药对不对？你是不是懂医术？有没有能退热的药？救她！求求你，快救她！”
他的手都在发抖，刚才杀乱兵时的狠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对失去崔雨薇的恐惧。
柳轻眉被他眼中的疯狂和痛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药篓往怀里紧了紧。可当她看到崔雨薇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脸庞，又看看王临——这个浑身血污、伤痕累累，却在哀求时连声音都放软的男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她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被乱兵按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糟蹋时，是这个男人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徒手掐死了乱兵。若不是他，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成了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
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强压下肩头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我不算懂医术，就是跟着我爹学过一点草药。她这情况，是高热不退加上邪毒入体，又受了惊吓和寒气，元气都快耗光了，很危险！”
她说着，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溪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篓——篓子被踩扁了，里面的草药压得皱巴巴的，幸好没全烂。她借着微弱的月光，一株株辨认着，声音也渐渐坚定起来：“还有三株柴胡，两株黄芩，都是晒干的根茎，虽然不多，加起来也就二两重，但熬水喝能退一点热；还有这株车前草，叶片没烂，捣碎了敷伤口能消炎，防止溃烂……”
她一边说，一边用溪水仔细清洗草药。溪水冰冷，冻得她手指发红，可她的动作却异常认真，连草药根须上的泥土都要搓洗三遍，生怕留下杂质影响药效。王临看着她蹲在溪边的身影，月光洒在她凌乱的头发上，竟让他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是自从爬出鬼哭之沼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能活下去”的可能。
王临连忙将崔雨薇抱到溪边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上，又脱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衣——那是件粗麻布衣服，前襟沾着血污，后背却还相对干净。他把衣服浸在溪水里，反复拧了三遍，直到拧出的水不再浑浊，才轻轻敷在崔雨薇滚烫的额头上。衣服上的寒气让崔雨薇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依旧没醒。
柳轻眉很快洗完了草药，她找了块巴掌大的光滑石头当药臼，又捡了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头当药杵，先把柴胡根茎切成小段——每段不到一寸长，方便捣出汁，再用小石头反复碾磨。她的胳膊还在发抖，捣药时力气不均匀，足足捣了一刻钟，才把柴胡捣成带汁的碎末；又把黄芩根按同样的法子处理，最后将两种药末混在一起，用溪水调了调，刚好聚成糊状，不会太稀也不会太干。
“快！把这个给她喂下去！这药很苦，她要是咽不下去，你就捏着她的下巴，慢慢灌！”柳轻眉将药糊盛在一片干净的梧桐叶上，卷成漏斗状，快步走到王临身边递过去。
王临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掰开崔雨薇紧闭的牙关——她的嘴唇太干了，掰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干裂的皮肤在摩擦。他把梧桐叶的小口对准崔雨薇的嘴角，一点一点将药糊滴进去。或许是药味太苦，崔雨薇的喉咙微微动了动，竟有了一丝微弱的吞咽反射，把药糊慢慢咽了下去。王临不敢停，直到把所有药糊都喂完，才松了口气，用袖子轻轻擦去崔雨薇嘴角残留的药渣。
喂完药，柳轻眉又没歇着。她看到崔雨薇的手肘处有块擦伤——是刚才摔进溪水里时蹭的，已经渗了血，连忙把剩下的车前草摘下来，放在石头上捣成糊糊，再用溪水洗干净崔雨薇的伤口，小心地把药糊敷上去。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崔雨薇，就像以前给村里的孩子处理伤口时一样。
做完这一切，柳轻眉才彻底脱力，瘫坐在石头旁的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得像纸。她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裂开了，血渗过粗布，晕出一片暗红。
王临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感激，还有愧疚。他想起自己刚才冲她吼的样子，又看看她此刻帮完忙却连句抱怨都没有，沉默地撕下自己里衣的下摆——那是衣服上唯一一块没沾血污的地方，用溪水洗了洗，走到柳轻眉面前。
“你的伤……也得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刚才的戾气，多了几分温度。
柳轻眉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王临递过来的布条，又看看他眼中的真诚，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她默默地点点头，侧过身，把受伤的肩头露出来。王临蹲下身，先用溪水轻轻浇在她的伤口上，清洗掉渗出的血珠——溪水冰凉，柳轻眉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却没躲开。王临动作更轻了，洗干净后，又把剩下的一点车前草糊糊涂在布条上，小心地缠在她的肩头，绕了两圈，打结时特意留了点松紧，怕勒得她疼。
“忍一忍，车前草能消炎，明天早上再换一次药，就不会肿了。”王临低声说，他也是听村里的老郎中说过这话，此刻用来安慰柳轻眉，竟也显得有些底气。
柳轻眉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夜风吹过山林，带来阵阵寒意，王临捡了些枯枝，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生起了一小堆火。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也映着石上昏迷的崔雨薇。崔雨薇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胸口的起伏比刚才均匀了，可额头依旧烫，还是没醒。
王临靠着大石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的眼皮都在打架，却不敢闭上——他怕自己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更怕崔雨薇出事。他看着对面同样疲惫的柳轻眉，月光下，她脸上的泥污被篝火照得清晰，却掩盖不住清秀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星星，此刻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
“你……叫什么名字？”王临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怕惊扰了崔雨薇。
“柳轻眉。”女子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地上的泥土，“轻重的轻，眉毛的眉。你呢？”
“王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崔雨薇身上，语气也软了下来，“谢谢你……刚才救了她。要是没有你的药，她可能撑不过今晚。”
“是你先救了我。”柳轻眉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要是你没冲出来，那两个乱兵……我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她没说下去，但话里的后怕，王临能听得懂。
“你以前……是郎中的徒弟？”王临又问，他很在意柳轻眉懂草药这件事——崔雨薇的病，或许还要靠她。
柳轻眉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不是。我爹以前是村里的土郎中，会采草药治病。我从十岁起就跟着他上山，哪些草能退热，哪些能止血，都是他教我的。去年村里有个孩子发高热，烧到说胡话，我爹就是用柴胡和黄芩熬了水，一天喂三次，连喂了三天，孩子就退了烧；还有次李伯上山砍柴被蛇咬了，我爹把车前草和半边莲捣在一起敷上去，又让他喝了金银花水，也没肿起来……”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后来……去年冬天，乱兵闯进了村子。我爹为了护着药箱里的草药——那是他攒了半年的药，说要留给村里的人——被乱兵一刀砍在胳膊上，伤口感染了，没撑过十天就走了。我娘抱着我躲在柴房的地窖里，乱兵搜进来时，娘把我推下去，自己……就没再回来。”
她说完，肩膀微微颤抖着，却没哭出声——在这乱世里，眼泪早就流干了。王临听着，心里也沉甸甸的。他想起了忠伯，想起了王大奎，想起了那些死在乱兵和瘟疫里的人，原来这世上，和他一样苦的人，还有这么多。
“那她……”柳轻眉指了指石上的崔雨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是你什么人？”
“她叫崔雨薇。”王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苦涩，“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们本来在镇上做生意，后来镇上遭了兵灾，就一起逃出来了。路上遇到了山魈，又掉进了鬼哭之沼，她就是在沼里受了寒，才开始发烧的……”
他没细说更多，那些逃亡路上的惨状，说出来只会徒增伤感。柳轻眉也很懂事，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篝火渐渐小了，夜也更深了。王临摸了摸崔雨薇的额头，还是烫，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刚才的药只有二两，恐怕撑不了多久。他又看了看柳轻眉的药篓，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片破碎的草药叶子，心里的忧虑又涌了上来：接下来该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没有药，崔雨薇的病怎么好？他们又能去哪里？
柳轻眉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她往篝火里添了根枯枝，火光又亮了些。她抱着膝盖，轻声说：“明天天亮后，我去附近找找草药。这山里我以前跟着爹来过，知道哪里有柴胡和黄芩。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金银花——金银花清热解毒比黄芩还管用，就是这季节不多见；还有知母，要是能找到，和柴胡配着用，退热更快。山北坡有片乱石滩，以前我爹在那里采过知母，我们可以去看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一点点驱散了王临心中的绝望。王临抬起头，看着柳轻眉——这个和他一样在乱世中挣扎的姑娘，此刻脸上带着一丝坚定，眼中也有了光。
夜风依旧冷，可篝火旁的两个人，却因为这一点点希望，多了些支撑下去的力气。石上的崔雨薇还在昏迷着，可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平稳了些。在这寒冷的荒山之夜，三个命运交织的人，因为草药，因为求生的信念，开始了一段相互扶持的艰难旅程。而明天山北坡的乱石滩上，是否能找到救命的草药？谁也不知道，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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