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临在户曹公廨那番“算筹惊堂”的表现,如同投入汲郡官场这潭死水的一块巨石,不仅溅起了水花,更搅翻了底下沉积的淤泥。消息没半日就传遍了郡衙各曹,连守在大门的老门房都知道,户曹来了个“神算小吏”,能把三年理不清的烂账,一个时辰算得明明白白。
钱司吏钱禄心里恨得牙痒——王临这小子不仅戳破了他的贪腐窟窿,还抢了他的风头,但他偏偏发作不得。一来王临的算学本事有目共睹,仓曹、兵曹的主事都来问“能不能借人”,若是他翻脸,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二来北乡那五千石粮的亏空牵扯到郡守高世德,王临若是闹起来,他第一个跑不了。思来想去,钱禄只能压下杀意,表面上对王临愈发客气:当天就兑现了一贯赏钱(用麻绳串着一百枚铜钱,沉甸甸的),还拿着户曹的印信,给王临补了个“临时帮办书吏”的身份,让他能名正言顺地出入各曹公廨,美其名曰“协助整理全郡账目”。
这身份一到手,王临立刻成了郡衙里的“香饽饽”。第二天一早,仓曹主事李老头就亲自找上门,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里面是两块芝麻饼:“王小兄弟,救救急啊!仓里的军粮账跟实际对不上,太守催了三次了,再理不清我这老骨头要被拆了!”紧接着,兵曹的赵司吏也派小厮来请,说“军械账册乱得像一团麻,连去年冬天发了多少棉衣都查不清”;甚至连管修缮的工曹,都托人带话,想让王临去核对河防、城防的拨款。
王临一概应下。他心里门儿清,这正是他深入汲郡官府核心、摸清贪腐脉络的最佳机会。接下来的几日,他揣着那本空白账册(封面写着“汲郡户曹杂记”,里面是他偷偷画的符号),背着个布包(装着算筹和笔墨),像一只精准的工蚁,穿梭在各曹公廨之间。
仓曹的“空仓”真相,是王临第一个撕开的口子。仓曹掌管全郡粮秣、布帛,账册上写得满满当当:“军粮五万石,储于东仓;民粮三万石,储于西仓;绢帛八千匹,储于南仓”。可王临跟着李老头去东仓核查时,却傻了眼——所谓的“满仓”,不过是粮囤表面铺了一层粟米,底下全是稻草和沙土!他蹲下身,拨开表层的粟米,抓起一把稻草,问仓吏:“这五万石粮,就是这些?”仓吏脸色发白,支支吾吾说“去年旱灾,发了不少赈济粮”。王临当场用算筹清点:东仓实际存粮只有一万四千石,西仓更惨,民粮只剩八千石,加起来还不到账册记载的三成!他又查了发粮记录,发现去年冬天“赈济流民”的两万石粮,根本没有流民签收的凭证——后来在土地庙,他亲眼见过流民啃草根、吃树皮,哪里收到过什么赈济粮?
兵曹的“朽械”猫腻,更让王临心惊。兵曹账册上写着“铠甲两千副、长矛一千五百杆、弓箭八百副,均完好可用”,还标注着“去年秋拨银五千贯,用于更换朽坏军械”。可王临跟着赵司吏去军械库一看,架子上的铠甲十有八九是破的:有的甲片脱落,有的领口磨穿,还有的连系带都断了,用麻绳捆着凑数;长矛更离谱,近一半是断杆,箭头生锈发黑;弓箭的弓弦大多是朽的,一拉就断。他找到去年的拨款记录,五千贯军械银只支出去八百贯,剩下的四千二百贯去向不明。赵司吏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王小兄弟,这账...你模糊着算就行,别太较真——郡守大人的小舅子,去年开了家‘铁器铺’,你懂的。”王临心里一沉,这是把军饷直接装进了私人腰包!
工曹的“烂工程”黑幕,同样触目惊心。工曹去年夏天拿到三千贯拨款,说是要修汲郡城外的河堤(每到雨季,河堤就漏水,淹了不少农田),账册上写着“用料十足,工程完备”。王临跟着工曹的人去河堤一看,哪里是什么“完备工程”:河堤高度比设计矮了三尺,用的石头都是碎的,水泥(当时称“灰泥”)掺了沙土,用手一抠就掉渣。附近的村民见了他们,围上来抱怨:“去年秋天一场小雨,河堤就漏了,淹了俺们三亩地,找工曹说理,还被赶出来了!”王临查了工曹的支出账,三千贯拨款只花了八百贯,剩下的两千二百贯,全被工曹主事和几个乡吏分了——账册上的“石料款”“灰泥款”,都是伪造的商户印章。
短短五日,王临把汲郡各曹的贪腐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仓曹吞粮、兵曹贪饷、工曹挪工程款,所有线索最后都隐隐指向两个人——郡守高世德(所有大额拨款都得他批)和户曹钱禄(所有账目都经他手,刻意做假账掩盖)。他把这些发现,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记在那本空白账册上:“△”代表贪腐款项,“○”代表疑点人物,“□”代表伪造凭证,每个符号后面都跟着具体数字和日期——比如“东仓:△石(账,实),高世德批,钱禄记账”“军械款:△4200贯(拨5000,支800),高世德小舅子铁器铺”。这本账册,他藏在一根掏空的竹筒里,白天别在腰间,晚上枕在头下,成了他在这官场漩涡里唯一的“护身符”。
可他的频繁活动和敏锐洞察,也像一根刺,扎进了某些人的眼里。
这天傍晚,夕阳把郡衙的影子拉得老长,各曹的书吏都下值走了,户曹公廨里只剩下王临和钱禄。王临正在整理最后一批积欠库银账册,笔尖在竹简上划过,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钱禄。
“王小兄弟,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连轴转着理账,累坏了吧?”钱禄手里端着个青瓷茶杯,热气袅袅,里面飘着几片茶叶,语气透着刻意的亲热。
王临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笔转过身:“多谢钱司吏关心,分内之事,不辛苦。”他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却没往嘴边送——他不确定这茶里有没有猫腻。
钱禄也不在意他喝不喝,自顾自坐在旁边的案上,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又放下,长长叹了口气:“唉,王小兄弟,你年轻,不知道这当差的难处。上面太守催粮催饷,下面流民闹事,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真是两头受气啊!”他话锋一转,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刀子一样盯着王临:“不过你是个聪明人,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本事,将来在郡衙里谋个正式差事,甚至往上走,都不是难事。只是...有些事,得懂分寸——看破不说破,才是为官的长久之道,你说对吗?”
这是赤裸裸的敲打!王临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懵懂:“钱司吏教诲的是,在下刚入官场,很多规矩不懂,还得多向您学习。只是我性子直,做惯了算账的事,眼里容不得错漏,若是哪里得罪了人,还望您多担待。”
“担待是应该的。”钱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像是在盘算什么,“不过有些账,不是‘错漏’那么简单。比如...北乡那五千石粮的亏空,你应该记得吧?”他故意停顿,目光紧紧锁着王临,观察他的反应。
王临端着茶杯的手没动,语气平淡:“记得,账册上写着‘实收三千石,亏空两千石’,但实际应征八千石,亏空五千石,还有十七处涂改。”
“涂改?那是手续没补全!”钱禄立刻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那五千石粮,不是被人贪了,是郡守大人亲自批的条子,调去赈济城西的流民了!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补入账册,手续上有些瑕疵而已。你想想,郡守大人一心为民,怎么会做贪墨的事?”
王临心里了然——这是要把贪腐的帽子摘了,扣上“为民”的幌子,还想拉郡守高世德当挡箭牌!他心里清楚,城西的流民他见过,别说五千石粮,就是五百石都没收到,钱禄这话,全是瞎编的。但他没戳破,只是顺着钱禄的话说:“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郡守大人体恤民情,真是百姓的福气。”
“可不是嘛!”钱禄见王临似乎“上道”,语气缓和了不少,甚至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诱惑:“王小兄弟,你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活吧?我听说你住的地方简陋,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把北乡的账按‘赈济支出’处理掉,西乡那两千二百匹绢帛的亏空,也按‘军需调拨’补全,我保你好处少不了——每月除了五百文工钱,我再给你加两百文,还能托人给你妹妹找个私塾,让她们识识字,将来嫁个好人家。若是做得好,等年底,我再跟郡守大人提一提,把你转成正式书吏,那可是吃皇粮的差事!”
威逼之后,就是利诱!王临看着钱禄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心里厌恶至极——这五千石粮,不知道能救活多少流民;那两千二百匹绢帛,能给多少士兵做过冬的棉衣,可钱禄却把这些当成拉拢人心的筹码!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他需要时间收集更多证据,也需要钱禄的“信任”来掩护自己。
他放下茶杯,对着钱禄抱拳行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顺从”:“钱司吏肯提携我,是我的福气,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账目之事,您放心,我会按您的意思‘妥善处理’,绝不让您为难。”
“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钱禄笑得眼睛都眯了,伸手拍了拍王临的肩膀,力道有点重,像是在确认王临是否真的“听话”,“你放心,跟着我干,亏不了你!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也早点下值吧。”说完,他拿起自己的官帽,转身走出了公廨,脚步声渐渐远去。
王临站在原地,看着钱禄离去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妥善处理?当然要“妥善”——他要把北乡粮、西乡绢的贪腐证据,连同钱禄的这番话,都“妥善”地记在那本秘密账册上,让这些肮脏的勾当,一个都跑不了!
他收拾好案上的账册,把那本藏着秘密的竹筒别在腰间,拿起布包,准备离开。可就在他走到公廨门口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窗外的墙角,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贴着墙根,动作极快,只露出半个身子,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在夕阳的余光下,闪过一丝金属的反光——像是刀鞘!
有人偷听?!王临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瞬间停住。是钱禄派来监视他的?还是郡守高世德的人?甚至...是瓦岗军的细作,或者老孙头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公廨门,装作要下值的样子,目光扫过院子里的角落。夜色已经开始降临,郡衙的灯笼被小厮点亮,昏黄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巡逻衙役的身影,刚才的黑影早已消失不见。但王临知道,那道黑影绝不是错觉——这汲郡郡衙,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到处都是陷阱和眼线,他的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
他紧了紧腰间的竹筒,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了户曹的院子,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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