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他只知道必须远离陈县，远离那越来越近的恐怖步伐声和金属撞击声。他跟着零星溃兵的方向，凭着求生的本能，在乡野小径、枯黄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林间拼命穿行。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得脚底生疼，但他不敢停下。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体力与意志。
途中，他遇到过小股同样惊慌失措的溃兵，大家短暂地结伴，又因为一点食物或方向的选择而迅速分散。他也曾躲藏起来，惊恐地看着一队黑衣黑甲的秦军斥候骑兵如旋风般从不远处的大道上掠过，马蹄声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他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章邯的兵锋，果然已经深入至此了！
几天后，当他几乎要虚脱倒下时，一片更加庞大、更加混乱，却也相对“有序”一些的营盘出现在地平线上。无数的旗帜杂乱地竖立着，其中最多的是“张楚”和一种他不认识的旗帜。营盘依着一道险峻的关口而建，远方，则是一座巍峨城池的轮廓。
这里就是荥阳前线？吴广大军围攻的地方？
陈大混在一批新到的溃兵和被抓来充军的民夫中，懵懵懂懂地被收容进了这片巨大的营区。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一路慌不择路，竟然大致是朝着西北方向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荥阳战场。
与陈县那边已经开始弥漫的失败气息不同，荥阳这边的气氛，是一种更为凝滞、更为焦躁的沉闷。
吴广率领的这支张楚军主力，将荥阳城团团围住，但却迟迟无法攻克。荥阳是中原重镇，敖仓所在地，城墙高厚，守将是被章邯委以重任、极善防守的三川郡守李由。李由凭借坚城和充足的储备，防守得滴水不漏。
张楚军人数虽众，但缺乏有效的攻城器械，士兵也多不习战阵，面对坚城，除了用人命堆填，似乎别无他法。数月围攻下来，城下尸积如山，荥阳却依然屹立不倒。
陈大被随意编入了一个缺员严重的小队，补充进攻打西面营垒的序列。他很快就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围攻战的残酷和绝望。
每天，都有部队被轮换上去，向着城墙发动近乎自杀式的攻击。箭矢、礌石、滚油、开水……从城头倾泻而下，每一天，护城河都被鲜血染红，然后又不断被新的尸体和泥土填平。伤兵的哀嚎声日夜不绝，因为缺乏医药，很多伤者只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而更可怕的是后勤。数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一个天文数字。敖仓近在咫尺，里面的粮食堆积如山，却可望不可即。后勤补给线拉长，且受到秦军小股部队和各地残存秦吏的骚扰，运抵前线的粮食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差。士卒们常常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怨气与日俱增。
陈大所在的部队，因为是非嫡系，地位低下，分到的粮食最少，承担的攻坚任务却最危险。他每天都能看到身边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消失，要么死在城墙下，要么因为饥饿和伤病倒下。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执行着命令，躲避着致命的攻击，在战斗的间隙拼命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是被踩死的老鼠。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默，眼神空洞，只有在看到食物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围攻就这样僵持着，一天又一天。军营中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关于陈王那边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传来，但大多是坏消息：周文兵败自刎；章邯大军一路东进，连克郏县、许县，兵锋直指陈县！陈胜连连调兵遣将去阻截，却纷纷败北。
这些消息像毒液一样在军营中蔓延。一方面，士卒们更加焦虑，担心老家被端；另一方面，对久攻荥阳不下的不满也日益加剧。
“假王在这里空耗兵力！眼看着章邯就要打到陈县了！”
“听说陈王已经好几次下令让假王分兵回援，或者尽快拿下荥阳，可假王就是不听！”
“他是不是想拥兵自重？”
“我看他是根本没本事打下荥阳！白白让我们送死！”
流言蜚语和猜忌怀疑在饥饿与死亡的催化下，疯狂滋生。
陈大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知道吴广最终会被部将杀害。他能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暗流正在这庞大的军营底下涌动。
果然，这种不安的气氛终于引来了高层的人物。
这一日，一队盔甲鲜明、神情倨傲的骑兵簇拥着一名将领来到西面营区。为首的将领身材高大，面色倨傲，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阴鸷，正是吴广麾下较为得势的将领之一——田臧。
田臧的到来，名义上是“巡视防务，激励士气”，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来调查西面营垒进展缓慢的原因，并施加压力的。
负责西面攻城的几个军官，包括陈大所在部队的新任校尉，战战兢兢地陪同巡视。田臧看着进展缓慢的工事、士气低落的士卒，以及远处依然巍然耸立的荥阳城墙，脸色越来越难看。
“数月之久，损兵折将，竟不能撼动李由分毫！”田臧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假王日夜忧心，尔等便是如此回报王恩的吗？”
校尉额头冒汗，辩解道：“田将军息怒，非是末将等不尽力，实是荥城墙高池深，李由守备森严，我军缺乏攻城器具，士卒疲敝……”
“够了！”田臧不耐烦地打断他，“休要找借口！分明是尔等畏战怠惰！若人人都如尔等，何年何月才能攻克荥阳，回援陈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卒，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煽动性：“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都很饥饿！但是，困守孤城的李由更不好过！敖仓的粮食就在眼前！只要打破荥阳，里面的粮食、财帛，取之不尽！”
一些士卒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但更多的人依旧麻木。这种画饼，他们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田臧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如今，章邯逆贼逼近陈县，大王危在旦夕！正是我等建功立业、挽救危局之时！奈何上令有所不通，下情有所不达，致使大军困顿于此，空耗时日，岂不令人痛心！”
这话就说得相当露骨了，几乎是在公开指责最高指挥层（即吴广）的战略失误和指挥不力。
陪同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底下的士卒们则嗡嗡地议论起来。
陈大心中警铃大作。田臧这番话，与其说是激励士气，不如说是在散布对吴广的不满，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制造舆论。
田臧没有再多说，冷哼了一声，带着人打马而去，留下西面营区的军官和士卒们人心惶惶，各种猜测和流言传播得更快。
“田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对假王不满了？”
“难道要兵变？”
之后几天，军营中的气氛更加紧张。田臧和他的亲信将领们活动频繁，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有人说田臧得到了陈王的密令；有人说田臧打算强行攻城；还有更可怕的说法，说田臧要杀了吴广，取而代之……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大感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旁边。他知道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件即将发生，但他无力阻止，甚至无法躲避。他只能尽可能地待在人群边缘，减少注意，同时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可能影响他生存的信息。
他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这支部队，恐怕很快就要被卷入一场比攻打荥阳城墙更加危险、更加血腥的内部风暴之中。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地笼罩着他。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自己人”的清洗中存活下来。
【叮！检测到高强度内部政治风险。生存环境恶化指数飙升。】
【警告：您正处于历史事件‘田臧杀吴广’的前置漩涡中。生存概率计算中…】
【计算结果：极度危险。建议：尝试向田臧告密以换取生存机会？（风险极高，成功率未知）或…原地装死？（成功率：视演技而定）】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讽刺。
陈大靠在冰冷的营栅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那座如同巨兽般吞噬着无数生命的荥阳城。
这一次，似乎真的无路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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