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一点点浸染着陈县破败的城墙和混乱的营地,将白日的喧嚣与恐惧沉淀为一种更粘稠、更窒息的死寂。秋风卷起尘土和零星的火星,打着旋,掠过一张张麻木或惊惶的脸。
默夫独自一人坐在营帐的阴影里,面前摊着一块勉强能写字的破木牍,手里捏着一截烧焦的树枝充当笔。他没有点灯,仿佛黑暗能掩盖他此刻正在进行的、肮脏的交易。
“名单……”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刘将军冰冷而充满威胁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交出一份“够分量”的名单,纳上这份沾满同袍鲜血的投名状,是他唯一能苟延残喘的选择。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回想那些平日里欺男霸女、克扣军粮、对自己阳奉阴违的家伙。比如那个总爱吹嘘自己杀过多少秦兵、却专抢难民财物的赵三;比如那个仗着有点力气、经常殴打弱小士卒的钱疤脸;还有王麻子死后,他那几个依旧不安分、时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抱怨刘将军甚至暗中非议陈胜的老部下……
这些人,死了或许也不冤。乱世之中,他们本就不是良善之辈。用他们的命,换自己和大牛这样老实人的命,似乎……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的手指颤抖着,炭笔几次欲要落下,却又艰难地抬起。每写下一个人名,都仿佛能听到那人在未来的某一刻发出的凄厉咒骂。他知道,这份名单递上去,等待这些人的,绝无幸理。朱房、胡武的执法队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人名。
“都是为了活下去……”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这理由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这和在东乡里为了粮食向村民挥刀,又有多少本质区别?都是为了生存,一步步背离最初的本心,一步步滑向深渊。
最终,炭笔还是落下了。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他一共写了五个名字。都是些素有劣迹、或已被边缘化、即使消失也不会引起太大波澜,但又“勉强”够得上“逆党嫌疑”的人。他尽可能地“筛选”了,试图在刘将军的淫威和自己的良知之间,寻找那根本不存在平衡点。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将炭笔掷于地上,双手插入头发中,发出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嘴的苦涩。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缝隙。狗子那颗尖瘦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关切和急切:“默头儿?名单写好了吗?孙头儿那边催得紧,执法队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呢!”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默夫面前那块写有名字的木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默夫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瞪向狗子,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狗子被他的眼神吓了一哆嗦,但并未退缩,反而腆着脸挤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头儿,别动怒啊!俺这也是为了大家好!现在这情况,晚了怕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那份名单。
默夫心中警铃大作,一把将木牍抓起,护在身前,冷冷道:“我自会交给孙军官,不劳你费心!出去!”
狗子见默夫防备甚严,嘿嘿干笑了两声,眼神闪烁:“是是是,头儿您自有主张。那……俺先去外面等着,孙头儿要是问起来,俺也好回话。”他说着,这才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默夫盯着晃动的帐帘,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狗子刚才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好奇那么简单。
他不敢再耽搁,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仿佛沾着血污的木牍揣入怀中,起身走出营帐,径直去找孙军官。
孙军官的帐外果然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执法队士兵,眼神冰冷,如同看着待宰的牲口。孙军官本人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帐内来回踱步,见到默夫进来,几乎是扑了过来:“怎么样?写好了?”
默夫沉默着,将怀中的木牍递了过去。
孙军官一把抢过,就着昏暗的油灯飞快地扫视着上面的名字,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赵三……钱疤脸……周老歪……嗯,这几个刺头……王麻子的人……李狗剩……嗯,差不多,差不多……”他显然对这些人也有印象,觉得这份名单“合情合理”,既能交差,又不会过于触动他自己的核心利益。
他松了口气,擦擦汗,对默夫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不少:“好,好!默夫,你果然是明白人。我这就给上面送去。”
他拿着木牍,像是捧着一道护身符,急匆匆地走向帐外那两名执法队士兵。
默夫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队伍的篝火旁。大牛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默夫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别问。
夜色渐深,营地里的火把次第亮起,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照得人影幢幢,更添几分鬼气森森。偶尔传来的一声短促惨嚎或压抑的哭泣,很快又消失在风中,提醒着人们清洗仍在继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营地另一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和呵斥声。默夫心头一紧,抬眼望去。只见火把照耀下,几名执法队士兵正粗暴地推搡着几个人走来。正是他名单上的赵三、钱疤脸等人!
赵三还在挣扎叫骂:“放开老子!老子冤枉!老子对陈胜王忠心耿耿!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诬告老子?!”
钱疤脸则面如死灰,一言不发,仿佛认命了。
周老歪则不停地向押送的士兵作揖哀求:“军爷,军爷行行好,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的叫骂和哀求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但周围的营帐却死一般寂静,没有人出来看一眼,更没有人敢出声求情。每个人都生怕引火烧身。
默夫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几个人被推搡着走向营地边缘那片黑暗的刑场。他的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死紧。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他必须承受这炼狱般的煎熬。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队执法士兵并没有带着人直接前往刑场,而是在途中拐了个弯,竟然朝着……朝着刘将军的营帐方向去了?
默夫愣住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没过多久,孙军官连滚爬爬地从刘将军营帐里跑了出来,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难看,几乎是扑到默夫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默夫!默夫!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默夫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狗子!是狗子那个杀才!”孙军官又急又怒,语无伦次,“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拟了一份名单!直接绕过了我,捅到了刘将军那里!刘将军刚才把我叫去,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咱们交的那是什么玩意儿!糊弄鬼呢!”
“狗子的名单?”默夫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对!他那份名单……那才叫……才叫……”孙军官又惊又怕,几乎说不下去,“上面密密麻麻,足有十几二十个名字!不光有赵三那些刺头,还有……还有好几个只是平时发过几句牢骚的老实兵!甚至……甚至还有大牛的名字!还有……还有之前已经死了的晁方的名字!他说晁方虽死,但其言论流毒甚广,必须追究同党!”
默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
狗子!他竟然!他竟然狠毒至此!不仅是要抢功,更是要借此机会,将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人,甚至是一个死人,都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那份名单,根本不是投名状,那是一张铺向地狱的邀请函,是要用无数人的尸骨来垫高他狗子自己的地位!
而大牛……他竟然把大牛也列了上去!
“名单呢?!名单在哪里?!”默夫猛地抓住孙军官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在……在刘将军那儿……他已经……他已经基本准了!说狗子这份名单……详实!有力!足以表明我等与逆党划清界限的决心!恐怕……恐怕马上就要按名单抓人了!”孙军官哭丧着脸,“默夫,我们完了!狗子这混蛋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默夫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以为自己交出的是一份不得已的、沾染鲜血的名单。却没想到,狗子交出的,是一份毫无底线、只为攫取利益的、真正来自地狱的名单!
对比之下,他那份“精挑细选”的名单,在刘将军看来,自然成了“敷衍了事”、“心怀叵测”的证据!
而大牛……那个憨厚老实、几次救他、唯一还让他觉得这世界有一丝温暖的大牛……
因为他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筛选”和“底线”,反而将大牛置于了更危险的境地!
“呵……呵呵……哈哈哈……”默夫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荒谬!这他妈的世道!真是太荒谬了!
他想在黑暗里守住一丝微光,结果却招来了更彻底的黑暗!
孙军官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连连后退:“默夫?默夫你……”
笑声戛然而止。
默夫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挣扎、痛苦、迷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
他看向刘将军营帐的方向,又看向狗子可能藏匿的角落,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正茫然看着他的大牛身上。
他的手,缓缓握向了腰间的剑柄。
这一次,或许真的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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