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默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并未在喧嚣而绝望的楚军大营激起太多可见的波澜。一个都尉的死,在这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战时,如同投入怒江的一粒沙,瞬间便被更大的忧虑、恐惧以及对明日生计的茫然所吞没。营地里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马粪味、汗臭味和隐约的血腥气,士兵们面色菜黄,眼神麻木,围着微弱的篝火,分享着越来越稀薄的粥食,讨论着不知真假的流言,或是干脆沉默地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中看到自己同样飘摇不定的命运。
然而,在那权力与风暴的核心漩涡处,在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中军区域,几道微不可查、却异常执拗的涟漪,正以项默的死亡为原点,悄然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实实在在地搅动了底部沉积的泥沙,为即将到来的、注定的终局,涂抹上了一层更加复杂、更加诡谲的底色。
帐内只燃着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竭力驱散着四周浓稠的黑暗,却只能将项羽庞大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帐壁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不定,扭曲变形,恰似他此刻翻江倒海、却无处宣泄的心绪。他早已挥退了所有侍从与亲兵,甚至连帐外值守的卫士也被命令退到十步之外,不得靠近。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气场以这座大帐为中心弥漫开来,让所有经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项羽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铺着陈旧虎皮的帅案后,面前摊着的标示着垓下周边地形与汉军联营分布的简陋舆图,已被他无意识攥紧的、骨节发白的拳头揉皱了一角,墨线勾勒的营垒和河流在他巨力下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图上,却又仿佛穿透了这张皮卷,投向了某个更遥远、更令人无力的地方。
项默那张混合着绝望、悔恨、自嘲与某种令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作呕的“觉悟”的脸,如同最顽固的鬼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着最后那场荒诞的“表演”。尤其是那几句抢白,那声嘶力竭却又逻辑清晰的自我剖白——“臣心存侥幸,未以死志御敌!”、“此风断不可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棘刺,扎进他骄傲的耳膜,钩扯着他敏感的神经。
“侥幸……死志……”项羽低沉地、近乎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两个词,重瞳之中,原本应燃烧着霸业雄心的火焰,此刻却明灭不定,时而爆发出不甘的怒焰,时而又被一层深沉的、近乎迷茫的灰烬所覆盖。
他项羽,力能扛鼎,气压万夫,自起兵以来,何曾信过“侥幸”二字?他信奉的是绝对的力量,是摧枯拉朽的攻势,是堂堂正正的王道(或者说是他理解的霸王之道)。他认为只要自己的拳头够硬,战意够强,便能粉碎一切阴谋诡计,踏平所有艰难险阻。巨鹿如此,彭城亦如此。
可如今呢?他这双能举起千斤鼎、令天下英雄胆寒的拳头,却像是打在了漫天飞舞、无穷无尽的棉絮之上,无处着力,憋闷得让他几欲发狂。刘邦像个最油滑的泥鳅,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韩信则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步步为营,用一道道壕沟、一层层营垒将他这头困兽死死锁住;彭越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身后反复切割着本就脆弱不堪的粮道;英布更是狠狠地在他背后捅了一刀……这种全方位的、软硬兼施的、无所不用其极的绞杀,让他空有拔山之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一点一点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项默那番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在了他这份无处发泄的憋闷的最深处。难道……楚军如今的绝境,真的源于一次又一次潜意识里的“侥幸”?侥幸于巨鹿之战的余威足以震慑宵小?侥幸于彭城之战的酣畅可以复制?侥幸于他项羽的个人勇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而他,是否也因为过于依赖这身勇力,而忽视了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阴谋诡计”(他称之为诡计)、繁琐的后勤、以及人心的聚合与维系?
“人力……人力……”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早的时候,亚父范增还在时,那些被他斥为“絮叨”的劝谏,关于稳定后方,关于笼络诸侯,关于……他似乎有些明白亚父那时的苦心了,但,一切都太晚了。骄傲如他,岂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误?可项默那句未竟之语,虞姬转述的“人力终有穷尽时”,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试图维持的、坚不可摧的自信外壳。
“大王。”
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的声音在帐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项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虞姬端着一壶显然温了许久的酒,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灯光下,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往日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色与哀愁,如同笼罩在江南烟雨中的山水,凄迷而动人。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未施粉黛,却更显得楚楚可怜。
看到她的瞬间,项羽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与烦躁,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如同沸腾的熔岩遇到了冰冷的雪水,虽然依旧滚烫,却不再具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愧疚的复杂情感。
“进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
虞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温热的酒壶轻轻放在帅案一角,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拿起一只陶杯,为他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照着跳动的灯焰,也映照出她眼底深藏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个男人内心正在经历的、她无法分担的痛苦的恐惧。
她看着项羽眉宇间那如同刀刻斧凿般的阴郁,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心中一阵刺痛。犹豫了再犹豫,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怯生生地开口道:“大王……臣妾……臣妾听闻……白日里被处决的那位项都尉,临去之前……曾说……未能守住甬道,深负王恩……他将士用命,非不尽心,只是……只是……人力终有穷尽时……”
这话,是她之前借着吩咐侍从收拾项默留下的那顶破帐篷的机会,从几个低声议论的侍从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她自己组合了一下,未必是项默慷慨陈词时的原话,但大意应该不差。她不明白这句话背后复杂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这话里似乎带着一种无奈的悲凉,或许……或许能稍稍宽慰大王此刻沉重的心情?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也有人理解其中的艰难。
项羽端酒的手猛地一顿,杯中的酒液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晃出少许,溅落在陈旧虎皮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虞姬,那目光中蕴含的压迫感让虞姬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也听说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询。
虞姬被他目光中的厉色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酒壶差点脱手,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声音带着哭腔:“只是……只是下人们胡乱传的闲话,臣妾……臣妾多嘴,臣妾失言,大王恕罪……”
“人力终有穷尽时……”项羽没有立刻责怪她,只是收回了那骇人的目光,再次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在咀嚼着其中每一个字的滋味。项默在把他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的同时,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句……近乎认命、又带着某种悲悯意味的话?这像是在为他自己的无能寻找一个最体面的开脱?还是在……对他项羽进行某种无声的、却更为尖锐的控诉?控诉他这位霸王,刚愎自用,未能给麾下将士创造能够尽情施展“人力”的条件与环境?还是说,这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暗示他项羽,也该放下那不切实际的骄傲,认清冰冷残酷的现实,承认在这天地伟力与世事洪流面前,“人力有穷”乃是常态?
“砰!”
一声闷响,项羽猛地将手中的陶杯顿在帅案上,力道之大,让杯中的酒水剧烈晃荡,险些倾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被看穿、被冒犯、却又因对方已死而无法辩驳、无处发泄的怒火,混合着那该死的“人力有穷”的阴影,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的骄傲正在被这句话一寸寸地凌迟。
“大王息怒!臣妾知错了!”虞姬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
看着虞姬跪在地上,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柔弱背影,项羽满腔的暴戾与无处安置的愤怒,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萧索与疲惫的叹息。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即将倾覆的王朝的重量。他俯身,伸出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扶起虞姬,将她冰凉而柔软的身躯揽入自己宽阔却同样冰冷的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不怪你……”他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发顶,低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是孤……是孤……”
他想说什么?是孤无能?是孤刚愎自用,辜负了亚父,辜负了将士,也辜负了你?是孤将这大好河山,将这万千忠于大楚的儿郎,带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这些话在他喉咙里翻滚着,灼烧着,却如同被最坚固的锁链锁住,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西楚霸王项羽,可以战死,可以失败,却绝不能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
但那“人力有穷”四个字,连同项默那张诡异的脸,已然如同最顽固的梦魇,在他那颗骄傲到极致的心头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血淋淋的、恐怕至死都无法愈合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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