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张统计报表的边角对齐时,计算器的电池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下午四点零二分,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的影子钉在堆满台账的文件柜上,像幅褪色的柱状图。屏幕上的折线图突然拐出陡峭的锐角,第三季度的农产品销量同比下降17.3%,红色的下降箭头像片枯萎的叶子,落在“苹果”那一行。
“林哥,这组数据是不是算错了?”实习生小苏抱着文件夹凑过来,蓝色的中性笔在指间转得飞快。女孩的马尾辫沾着粉笔灰,是早上帮扶贫办抄录数据时蹭的,当时她蹲在地上数贫困户登记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银。“你看这户果农的产量,比去年多了三倍,会不会是单位写错了?”
林夏接过报表的动作顿了顿,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他翻到原始记录,贫困户老王的名字旁写着“产量3000公斤”,字迹被雨水洇过似的发潮——上周去山区调研时,暴雨把登记表淋成了纸糊,是他和小苏蹲在屋檐下,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的。当时老王的土坯房漏着雨,房梁上悬着的玉米串滴着水,老人把登记表紧紧抱在怀里,说“这是俺们村的命根子”。
“没错,”林夏从抽屉里翻出调研照片,屏幕上的果园里,苹果把枝头坠成了弧形,“老王今年请了农技员指导,还修了灌溉渠,产量确实上去了。”他滑动鼠标,调出老王果园的对比图:去年的果树稀稀拉拉,今年的枝叶茂密得能遮住阳光。“你看这张,”他指着照片角落里的水管,“这是县水利局帮忙铺的滴灌带,每棵树都能喝到水。”
小苏的眼睛亮了,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原来数据背后有这么多故事。”她忽然指着照片里的草垛,“那是谁在睡觉?”画面边缘有个草帽遮着脸的人,躺在捆好的麦秸上,手边放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是老王的儿子,”林夏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小伙子在城里打工,农忙时回来帮忙,白天摘苹果,晚上守果园,怕有人偷。”他想起那天调研结束时,小伙子非要塞给他们袋苹果,说“自家种的,没打农药”,苹果上还带着新鲜的露水。
走廊里传来铁皮柜拉动的声响,科长张姐抱着厚厚一摞年鉴走过来,塑料拖鞋在地板上蹭出沙沙声。“林夏,省统计局催要的季度分析报告呢?”她把年鉴堆在桌上,灰尘在阳光下跳着舞,“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一早就要,你今晚加个班赶出来。”
林夏翻开待办事项本,第19页用红笔圈着“周三交分析报告”。他想起昨天接到的紧急通知,要统计台风受灾数据,忙得把这事忘在了脑后。张姐的保温杯放在报表旁边,里面的胖大海泡得发胀,像颗被泡开的记忆胶囊——去年她父亲住院,自己帮她顶了半个月班,那时的报表堆得像座小山,张姐每天中午都会跑回来,帮他泡好一杯胖大海,说“你这嗓子,天天跟数据较劲,得好好养着”。
“现在就弄,”林夏点开数据分析软件,“不过得麻烦小苏帮我整理下受灾数据,她对Excel更熟。”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想起山区果农的苹果还挂在枝头,不知道这场台风有没有吹落果实,老王的关节炎会不会又犯了。上周调研时,老人蹲在果园里捡落果,起身时扶着膝盖“哎哟”了半天,说“这老骨头,不如当年了”。
小苏突然“呀”了一声,手指点着屏幕上的异常值:“林哥,这户的损失金额是负数!”实习生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难道是台风帮他们增收了?”她的指甲在屏幕上划出浅痕,像在抚摸某个易碎的秘密。
林夏的拇指在鼠标上压出白痕。他调出原始凭证,发现是村里的会计填反了“损失”和“剩余”栏。凭证右下角的签名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鱼——是村长老李的笔迹,老人上个月刚学会用钢笔,每次签字都要憋红了脸。他想起调研时老李拉着他的手说:“小林啊,这些数字可不能错,关系到咱村的低保呢。”当时老人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掌心的老茧硌得他手腕发疼。
“改过来吧,”林夏在更正处签上名字和日期,“记得在备注栏写清楚原因。”他忽然发现小苏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是昨天去田间统计播种面积时沾的,当时女孩蹲在田埂上数麦种,说“原来每颗种子都有自己的编号”。她的帆布鞋上沾着草汁,是追赶逃跑的小羊时蹭的,那只调皮的羊把刚做好的播种记录踩了个脚印,小苏追了半亩地才把它逮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在玻璃上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张姐端着两碗泡面走进来,塑料叉子在碗上划出刺耳的声:“先垫垫肚子,我让食堂留了菜。”她的头发上还别着支铅笔,是刚才核对数据时随手插的,“省局的王处刚才又打电话,说这次报告要重点分析农产品滞销原因,最好能提几条建议。”
林夏咬着泡面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调研时看到的冷库,里面堆着半箱冻坏的苹果,老王的儿子蹲在角落抽烟,说“运不出去也是烂,不如便宜处理”。报表上的“运输成本”栏写着每吨60元,比去年涨了15元,那个数字像根刺,扎在密密麻麻的数据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后备箱里还放着两箱苹果,是老王硬塞给他的,说“给你家孩子尝尝”,此刻那些苹果大概还带着山里的凉气。
“我在报告里加个‘物流成本分析’章节吧,”林夏抽出张便签纸,“刚才查了物流数据,咱们县到市区的冷链车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运费自然涨了。”他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深痕,“或许可以建议政府协调下物流公司,开通农产品专线。”便签纸的边缘还留着女儿画的小太阳,是早上送他出门时塞给他的,说“爸爸带着太阳去上班,就不会淋雨了”。
小苏突然站起来,碰倒了椅子:“我知道!”实习生的脸颊通红,“我表哥开物流公司的,他说过有空车返程时愿意低价拉货,就是没人对接!”她从包里翻出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的奶茶渍把电话号码糊了个数字,“林哥,咱们可以试试联系他!”
林夏接过名片时,闻到淡淡的奶香味。他想起小苏早上带的奶茶,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杯,说“庆祝我转正”。当时张姐还笑着说“这孩子,就知道花钱”,但喝奶茶时的嘴角却翘得老高。他用铅笔在模糊的数字旁写了三个可能的数字,说:“我们一个个试,总能打通的。”
雨停的时候,分析报告终于写完了。林夏点击发送邮件的瞬间,办公室的灯闪了闪,大概是台风影响了供电。小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泡面汤,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画着张数据流程图,每个节点都用笑脸标注,像串会发光的珠子。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囡囡,加班别太累,妈给你留了汤。”
林夏轻轻合上笔记本,想起自己刚入职时,也总在加班后趴在桌上做梦,梦见那些枯燥的数字变成了会说话的精灵。有次梦见自己掉进了数据海洋,每个数字都长着翅膀,带着他飞到山区的果园,看到老王的苹果变成了星星,挂在天上眨眼睛。醒来时发现张姐给自己盖了件外套,办公桌上的胖大海还冒着热气。
晚上八点,张姐提着保温桶回来,里面的红烧肉冒着热气。“食堂王师傅特意做的,”她往林夏碗里夹了块排骨,“说你上次帮他儿子改了统计作业,非要谢你。”王师傅的儿子上初二,数学总不及格,上次家长会哭着说“我爸说我连数都数不清”,林夏花了三个周末帮他补数学,现在男孩的作业本上终于有了红勾。
张姐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她女儿发来的视频,小姑娘举着张满分试卷,说“妈妈你看,我也会算算术了”。七岁的孩子扎着羊角辫,背后的墙上贴着“我要当数学家”的奖状,是林夏上次送她的,当时女孩说“像林叔叔一样,数清楚所有东西”。
林夏咬着排骨,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销量曲线。修正后的折线图在“苹果”那行有了个小小的上扬,像只展翅的鸟。他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数字变得温暖起来——3000公斤苹果是老王布满老茧的手摘下的希望,60元运费里藏着物流公司的无奈,负数的损失背后是村会计的慌张,每个数字都连着个鲜活的人,在风雨里努力生活。
离开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灭。林夏看着墙上的标语“数说民生,据理力争”,忽然觉得那八个字有了重量。他想起刚入职时,觉得统计工作就是跟数字打交道,枯燥又乏味,如今却在每个数据里看到了人的影子——老王在果园里弯腰摘果的背影,老李趴在桌上练字的侧影,小苏蹲在田埂上数种子的样子,张姐对着视频哄女儿的温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照片。女儿举着幅画,上面是个举着计算器的人,周围是无数个小星星,每个星星里都写着数字。“爸爸,这是你在工作吗?”女儿的语音带着奶气,“妈妈说你在数星星,数完了就回家。”画里的人长着好多只眼睛,女儿说“这样爸爸就能看清所有数字了”。
林夏站在走廊里笑了,对着屏幕亲了亲。晚风从窗户钻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像刚从田间吹来的风。他想起明天要做的事:跟进物流专线的事,帮老王联系买家,教村会计用电子表格,还要记得给小苏的表哥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口袋里的名片被体温焐得温热,像个小小的承诺。
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老板娘笑着打招呼:“又加班啊?你媳妇刚来买了牛奶,说等你回来热着喝。”老板娘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学的也是统计学,每次回来都要拉着林夏请教问题,说“想成为像林哥一样的人”。林夏接过老板娘递来的塑料袋,发现里面多了根火腿肠,“给孩子带的,上次她来买糖说喜欢这个。”
回到家时,女儿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支彩色铅笔。妻子正在厨房热牛奶,围裙上沾着面粉,是下午烤饼干时蹭的。“报告交了?”她接过他手里的文件袋,“我给你留了碗汤,放了当归,补补气血。”厨房的墙上贴着张身高表,女儿的身高线旁边,妻子用小字写着“今天学会数到100了”。
林夏喝着汤,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自己举着本统计年鉴,女儿扒着书脊,说“爸爸的书里有好多小蚂蚁”。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报表上的分隔线,把一个个数字串成温暖的故事。他忽然想起白天算的苹果销量,3000公斤,按每个苹果200克算,就是个苹果,每个苹果里都藏着个阳光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林夏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小苏表哥的电话。物流公司经理的声音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林先生,昨天手机没电了,你说的农产品专线,我们可以试试,先跑一个月看看。”他说自己的老家也在农村,知道农民种点东西不容易,“运费就按成本价,能帮一把是一把。”
挂了电话,小苏举着刚打印的报表跑过来,上面的“苹果预计销量”栏用绿色写着“增长25%”。“林哥你看,”实习生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把物流专线的因素加进去算了下,销量肯定能上去!”她的帆布鞋上换了新的鞋带,是粉色的,像朵盛开的花。
张姐拿着省局的回复邮件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小林,王处说你的报告写得好,特别是物流建议,他已经转给农业局了。”科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再别铅笔,“局里决定成立农产品数据专班,让你当组长,小苏当副组长。”
林夏看着窗外的阳光,落在桌上的统计报表上,把“民生”两个字晒得暖暖的。他想起老王的果园,此刻应该有人在摘苹果,清脆的响声像串快乐的数字;想起村长老李,大概在教会计用电子表格,鼠标点击声像在数幸福;想起小苏的表哥,正开着冷链车往县城赶,车轮滚动的节奏像首希望的歌。
他知道,未来还会有无数张报表要填,无数组数据要核,无数份报告要写。但只要想到那些藏在数据表里的晨昏——老王果园里的朝阳,冷库角落的月光,小苏笔记本上的笑脸,妻子碗里的热汤,就觉得这份每天重复着计算、核对、分析的工作,也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因为他统计的从来都不只是数字,是田野里生长的希望,是屋檐下藏着的期盼,是那些在数据洪流中,悄悄流淌的,属于统计员的人间烟火。就像此刻办公桌上的苹果,是老王托人送来的,每个上面都贴着张小标签,写着“谢谢”,像两个温暖的数字,刻在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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