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28日,夜。
破旧的白色桑塔纳在泥石路上颠簸,周远山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手背有些发白,他眯着眼,试图看清前方。
“这什么鬼地方?”副驾上的李建军嘟囔着,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张望,“导航图上说,穿过槐树岭,最多一小时就能上省道。这都开了一个多钟头了吧?”
后排传来孙秀兰带着睡意的不满声音:“李建军,把窗关上,冷死了。”
她身边靠窗坐着的赵慧蜷缩了一下,把外套裹紧了些,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片纯粹的、令人心慌的墨黑。
周远山没吭声,他心里也毛躁得很,按照里程和出发时间算,早该出去了。
可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一直在上坡,下坡,转弯,两边的景致永远是影影绰绰的树林和嶙峋的山石,看久了,觉得它们都在重复。
“兴许是路不对?”周远山减缓了车速,声音有些干涩,“这路太窄了,不像正经的国道支线。”
“图上是这么标的啊,”李建军收回脑袋,用力拍打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印着中国交通图的纸,槐树岭就这一条穿山路!妈的,这穷乡僻壤……”
话音未落,车子猛地一顿,碾过一个大坑,所有人都被颠得离了座位。
孙秀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周远山踩稳了油门,稳住方向,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都坐稳点,”他低声道,“这路况太差了。”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沉闷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沙沙声。
这沉默并没持续多久,就被一种细微的、越来越清晰的声响打破。
先是滋啦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
然后,一个幽怨哀婉的女声,混着古老的弦乐,从收音机里飘了出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是《思凡》。
那唱腔婉转,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谁开的收音机?”周远山皱眉,他记得上车时关掉了。
李建军和后排的两个女人都摇了摇头。
“自己响的吧,这破车,”李建军伸手过去,拧动旋钮,“这信号差的,还能收到戏,真他妈邪门。”
他关掉了收音机,车厢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车行的噪音。
但那几句唱词,像粘在了空气里,若有若无地往人耳朵里钻。
又开了约莫二十分钟,周远山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子骤然停住,惯性让所有人都向前一冲。
“怎么了?”孙秀兰捂着胸口问。
周远山没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车灯照亮的地方。
路边,一棵形态奇特的槐树,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歪斜着生长,树干扭曲,巨大的树冠像一团狰狞的鬼影,探向路面。
“这树……”周远山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们刚才是不是见过?”
李建军也探过头来,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但嘴上却硬:“瞎扯啥,山里歪脖子树多了去了,长得像而已。快开车,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周远山压下心里的不安,重新挂挡,松离合,给油。
车子继续前行,他刻意提高了车速,车轮碾过路面碎石的声响更急了。
这一次,他特别注意着路边的标志。
开了十几分钟,没再看到那棵歪脖子槐树,他刚松了口气,一转弯,车灯再次清晰地照亮了前方路边。
那棵歪脖子槐树,以一模一样的角度,一模一样的姿态,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们。
一股寒气从周远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停车!”李建军也看到了,声音变了调。
周远山死死踩住刹车,轮胎在土路上擦出短暂的嘶声。
车内死寂。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绝不会错,就是那棵树。
树根处那块半埋着的、带着青苔的石头,树身上那道明显的、像是被斧头砍过的旧伤疤。
“我们是不是绕回来了?”孙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住赵慧的胳膊。
赵慧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盯着那棵树,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不可能!”李建军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几步冲到那棵歪脖子槐树下,围着它转了一圈,又抬头看向树冠,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树干那道疤上。
他伸出手,触摸那道疤痕,粗糙、真实的木质触感传来。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踉跄着退后两步,环顾四周。
黑暗浓稠,除了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四面八方都是深不见底的幽暗,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回到车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带进一股冰冷的寒气。“难道见鬼了?”他喃喃道,先前的强硬消失无踪,脸上只剩下面对无法理解事物时的茫然与恐惧。
“怎么办?”周远山看着他,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排两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继续开!”李建军咬着牙,“我就不信这个邪!这次我们慢点开,记路!”
周远山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动汽车,这一次,车速慢了很多。
他紧盯着前方,李建军则努力辨认着路边任何可能作为标记的石头、树丛或是地形起伏。
那咿咿呀呀的《思凡》,又毫无征兆地从收音机里响了起来。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这一次,没人去关它。
那声音像是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时间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周远山紧握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紧绷的姿势而开始酸麻。
他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眼睛又干又涩。
李建军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窗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计数,又像是在祈祷。
孙秀兰把脸埋在赵慧的肩膀上,身体微微发抖,赵慧则挺直了背脊,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身下座垫的绒布,指甲划过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
周远山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眩晕袭来,前方的路又开始变得模糊、熟悉。
然后,不出所料。
那棵歪脖子槐树,再次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周远山一脚狠踩在刹车上,车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滑行了一小段,终于停住,车头几乎要撞上那扭曲的树干。
他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脱力。
“又……又是它。”孙秀兰抬起头,看着窗外那棵鬼魅般的大树,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闭嘴!”李建军烦躁地吼道,他的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猛地推开车门,再次下车,像个困兽一样在车子周围来回走动,对着漆黑的四周声嘶力竭地吼叫:“有人吗?他妈的有没有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凄厉的风声,以及那萦绕不散的《思凡》。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周远山也下了车,冰冷的山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他走到驾驶座那边,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稍微压下了一点那彻骨的寒意。
他抬头看天,浓云遮蔽,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汽车连同他们几个人一起吞噬。
“我们是不是碰上鬼打墙了?”孙秀兰带着哭音,从摇下的车窗里问。
这个词一说出来,车厢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
“别胡说!”李建军走回来,厉声打断,但眼神里的慌乱出卖了他。
一直沉默的赵慧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你们听。”
那收音机里的戏曲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滋啦的电流噪音。
但在那之外,在风声的间隙里,似乎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极其细微,若有若无。
像是很多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很多很多指甲,在轻轻地刮擦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嘶啦……嘶啦……
声音似乎来自黑暗的深处,来自那些他们看不见的树林和山石后面。
它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往人的脑子里钻。
周远山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上车!”他低喝道,“锁好车门!”
四个人重新挤回狭小的车厢内,迅速锁死了所有车门,仿佛这层薄薄的金属和玻璃,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那诡异的刮擦声并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就那样持续着,时断时续,仿佛在黑暗中有无数无形的东西,正用它们冰冷的手指,耐心地、一遍遍地刮擦着这个世界的边缘。
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每个人。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孙秀兰绝望地问,泪水弄花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
没有人回答。
李建军颓然地靠在座椅上,眼神空洞,周远山双手捂着脸,用力揉搓着,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冻结的寒意和疲惫。
赵慧则依然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省点电,”良久,周远山沙哑着嗓子说,“把车熄火吧。等到天亮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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