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婆婆听到秋瑾答应，浑浊的双眼发出了激动的光芒。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不停的点头感谢。
“不过…”秋瑾神色有些为难，但还是想把话说清楚。
秦婆婆看向她，嘴角微微抽动着，并没有马上开口询问。
秋瑾见她这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没有把握能够支撑太久。或许，并不能达到你想要的。还有就是…”
“战场很残酷！他们也有可能缺胳膊少腿、身首异处，都是有可能的。你确定要看吗？”
陆明萱张了张嘴，见秋瑾一脸严肃，而秦婆婆郑重的点点头。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她不明白秦婆婆执着什么。
“大人…老婆子一大把年纪了，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当年他们的死讯一次次传来，每一次我倒下都爬起来了。这次若能…也相当于我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是我赚到了。老婆子…心满意足！”
秦婆婆说得坚定，秋瑾点点头，并没有劝解什么。
“那好…今夜子时，我们开始吧！”
夜深人静，秋瑾在客房内布下入梦阵法。陆明萱守在门外，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吟诵声，心中忐忑——要在战场上的万千亡魂的梦境中寻找特定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即使有他们的物件，但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秋瑾能不能扛住。
秋瑾盘坐阵中，犀角灯的青光映着她紧蹙的眉头。旁边的秦婆婆神色宁静，脸上还带着些许期盼，手腕上相连的红绳铃铛不时发出清脆声。
秋瑾手中捧着秦婆婆交给她的那四件遗物——半块兵符、生锈箭镞、断裂腰牌和穿孔狼牙。这些物件上残留着死者生前的气息，是她寻踪的媒介。
“以梦为引，以魂为路……”秋瑾喃喃念咒，意识逐渐沉入一片混沌。
她首先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战场，断矛折戟散落满地，焦土上弥漫着血色雾气。无数残缺的魂魄在荒野上游荡，发出无声的哀嚎。秋瑾紧握那半块兵符，在心中默念李柏的名字。
突然，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雾中显现——那是个背着弓箭的汉子，胸口插着半截箭杆，正踉跄前行。
“李柏？”秋瑾尝试呼唤。
“柏哥…”秦婆婆在一旁轻声呢喃道。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回头，脸色迷茫。
就在秋瑾以为他要开口时，一阵狂风卷过，身影如烟消散。
“柏哥…”秦婆婆惊呼。
秋瑾心中一沉。
战死多年的魂魄大多残破不全，记忆早已模糊。
“看样子时间过去太久，这里魂体太多，容易收到干扰。我们找大郎吧！”
秦婆婆轻轻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惆怅和明了。
秋瑾转而拿起那枚箭镞，呼唤秦婆婆大儿子的名字。
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片冰封的雪原。一个年轻士兵被数支箭矢钉在冰壁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积雪。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秋瑾凝神细听，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娘…孩儿不孝…娘…孩儿想您……”
“大郎…大郎…娘在这！娘在这！娘…来看你了！”
“娘…娘…是你吗？”那少年侧头看向了秦婆婆处，仿佛两人真能看到彼此般。
“大郎，你是个好儿郎！娘…娘很欣慰，也很高兴，我儿胸怀家国。今生，我们母子缘分太浅；若有来世，我定会好好照顾你。为你娶妻生子，过一个圆满的日子。”
“娘…”李大郎眼中带笑，似听到了召唤般，闭上了眼睛。
秦婆婆还想再说什么，景象却开始晃动。
同时维持与多个残魂的联系极其耗费心神，秋瑾感到一阵眩晕。
她强撑着拿起第二子的腰牌，景象瞬间转换——
漫天黄沙中，一个少年在流沙中挣扎，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药锄。他下陷得很快，最后只剩一只手伸出沙面，指着一个方向。
“…不…我不要留在这，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还有三郎…”微弱的声音随风飘来。
“骁儿…”秦婆婆想要冲上前，拉住那只手。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触碰不到李二郎。
“婆婆…”
秋瑾额角渗出冷汗，呼吸变得急促。
“二郎他们…魂体已往生，所以只能看到他们弥留之际。”
秦婆婆心中虽明白，却仍奢望能与他们相处得久一点点。
秋瑾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最后握住了那颗狼牙。
景象剧变！
冲天的火光，崩塌的城墙，还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将领在乱军中拼杀，狼牙项链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李三郎！”秋瑾喊道。
那将领猛地回头，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
他张了张嘴，一道刀光却当头劈下——
“不！”秦婆婆惊呼一声，“三郎！”
秋瑾神色大变，秦婆婆的情绪太过悲悸，猛地让她们猛地从梦境中挣脱。
“师父！”陆明萱推门而入，只见秋瑾脸色苍白，唇角还带着血迹。
“没事，我…我们看到了…”秋瑾虚弱地靠在陆明萱肩上，眼神担忧的看向秦婆婆。
只见她脸上的神色还没缓过来，一股浓烈的悲伤之气弥漫开来。
秋瑾见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婆婆…他们虽然已死多年，但是却都已往生。而且他们是为守护家国战死，算是大功德。来世…不，说不定他们已经转世为人，过上了如你所期盼着的日子呢！”
老人浑浊的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
“是了…是了…”她颤抖着抚摸那些遗物，“这一世，他们过得这般苦。来世，定能平安顺遂。只是…我的大郎最怕冷，却死在那么冷的北方…二郎小时候差点在河边溺水，最怕水…”
提到三郎时，秦婆婆泣不成声：“那孩子从小就想当将军…他…他走的时候，却那般…”
秋瑾压下心中的不忍，轻声道：“但是他为了自己的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很英勇。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虽然这并非完全的实话。
在梦境终结前的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三郎眼中对死亡的恐惧与对人世的眷恋。
她不知道，秦婆婆有没有看到…
她不希望秦婆婆看到，也庆幸她有眼疾，看不了那般清楚。
作为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临死前的样子，该有多痛心！
短短三日，秦婆婆死了。
她面目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或许是想要早点与家人团聚，也或者是心中支撑她活下去的那股气没了。
谁知道呢！
临终前，她将巫医手札郑重交给陆明萱：“好孩子…拿去济世救人…别再让…这么多人生离死别…”
秋瑾依照承诺，将老人的骨灰分成四份，连同那些遗物一起，托人送往她梦中所见的四个地方。虽不能真正合葬一处，但魂归所逝之地，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临行前，陆明萱忽然问道：“师父，我们这样…算不算改变了天命？”
秋瑾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轻声道：“我们改变不了生死，但或许…能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
就像秦婆婆，直到最后都紧紧攥着那半块兵符，带着得知亲人下落的释然，去往另一个世界与家人团聚。
风起，吹散一地纸灰，如蝶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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