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的临时营帐区,炊烟袅袅缠绕着冬日的寒风,像是要将这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勉强裹上一层人间烟火。数万女子忙碌的身影穿梭在营帐之间,有的提着食盒走向城头,有的蹲在篝火旁缝补衣物,嘈杂的人声与远处隐约的号角声交织,构成一幅乱世中的生动画卷。耶律余里衍提着一个小小的锡制茶罐,踩着被粮草车碾出深深纹路的冻土,快步走向角落那顶素雅的青布营帐——那是母亲萧文妃萧瑟瑟的住处,在一片喧闹中,显得格外安静。帐帘被寒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极简的陈设:一张铺着粗布的木板床,一张缺了个角的矮桌,两把竹椅的椅面早已磨得发亮,墙上挂着一幅早已泛黄的辽国山川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的上京、中京、南京(燕京)等字样,虽已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规整。边角处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甚至有些地方因磨损严重,用细麻线小心地缝补过。萧瑟瑟坐在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即便身处简陋营帐,也难掩当年契丹贵族的风骨。她一身淡青色的布裙,裙摆上打了两个不显眼的补丁,衬得她本就清瘦的面容愈发憔悴,那双曾流转着契丹贵族风情的眼眸,此刻却凝望着窗外漫天的沙尘,空洞得像是盛满了无尽的往事,连女儿掀帘而入的声响,都未曾立刻惊动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边缘,那里刻着一个细小却深刻的“辽”字,是她当年在辽宫深处,趁着宫人不备,亲手刻下的念想,如今指尖触到的,只剩冰冷的木痕与岁月的粗糙。“母亲。”耶律余里衍轻声唤道,掀帘而入时,一股寒气顺着缝隙钻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她将锡制茶罐放在桌上,清脆的碰撞声终于拉回了萧瑟瑟的神思。萧瑟瑟缓缓回过神,眼中的茫然褪去些许,看向女儿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里衍,你回来了。将士们都吃上热饭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都吃上了,姐妹们还在给伤员换药、缝补衣物呢。”耶律余里衍走到桌前,从锡制茶罐里倒出细碎的茶叶,小心翼翼地沏了一杯热茶。水汽氤氲着升起,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也让帐内的寒气消散了些许,“母亲,外面风大,您在帐里待了半天,怎么不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看您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萧瑟瑟伸出手,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杯子,目光又飘向了窗外,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散的叹息:“心事……是啊,乱世之中,怎么会没有心事呢。”她沉默了片刻,茶水的温度渐渐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却始终暖不透她心底的寒凉,“里衍,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耶律余里衍摇了摇头,在她对面的竹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母亲。她知道母亲心中藏着太多事,从辽国鼎盛时的锦衣玉食,到金国铁蹄踏破上京后的国破家亡,再到被掳至上京会宁府受尽屈辱,最后被易枫从金人手中救出——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早已在母亲心中刻下了深深的伤痕,那些未曾言说的痛苦,都藏在她沉默的眼神里。萧瑟瑟低头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叶片在热水中沉沉浮浮,像极了她一生的际遇。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在想易枫。”耶律余里衍心中一动,并不意外。如今的河间府内外,易枫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他率领四十万易军,联合南宋诸路名将,硬生生挡住了金国三十五万精锐的猛攻,连日来,金军一轮又一轮的攻城都被击退,城墙下堆积的金军尸体,早已证明了易枫的军事实力。这样的人物,足以让任何人侧目,更何况是母亲这样经历过王朝兴衰的人。“当年,金国何其强盛。”萧瑟瑟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帐外的沙尘,穿透了岁月的阻隔,看到了当年辽国灭亡的惨状,“完颜阿骨打率领女真铁骑,一路势如破竹,踏破上京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辽的宫阙化为焦土,宗室子弟被铁链锁住,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北上,无数契丹儿女死在金人的刀下,鲜血染红了上京的街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那时的金国,铁骑踏遍北方草原与中原腹地,无人能挡,谁能想到,短短数十年,如今会被易枫打得如此狼狈。”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复杂,有对金国的痛恨,有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河间府是金国南下的咽喉,丢了这里,他们的粮草补给被断,如今倾全国之力来夺,却依旧攻不破易枫的防线。他的军事实力,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人心惊。”耶律余里衍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椅的边缘。她亲身经历过金国的残暴,当年在上京会宁府,她们这些辽国遗孀、宗室女子,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日夜劳作,稍有不慎便会遭到金人的打骂,甚至被随意买卖。是易枫率领大军,千里奔袭,冲破上京会宁府的防线,将她们从水火中救出,还给了她们安稳的生活。她对易枫充满了感激,可母亲的话,也让她心中泛起一丝隐忧——这样强大的人,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我担心金国灭亡。”萧瑟瑟抬起头,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或许旁人会觉得,金国灭亡是大快人心之事,毕竟他们当年作恶多端,手上沾满了契丹、汉人的鲜血。可我身为契丹人,亲眼见过一个王朝覆灭的惨状,那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动荡的开始。”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似乎想借此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茶水滑过喉咙,却只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你以为,易枫的目标仅仅是驱逐金人,收复中原吗?不,绝不止于此。”萧瑟瑟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河间府是金国南下的咽喉,他守住了这里,下一步必然是燕云十六州。你自幼在辽宫长大,该记得燕云十六州对中原王朝意味着什么。当年,为了这片土地,中原与我们辽国打了整整一百年,从太祖皇帝建国,到圣宗皇帝签订澶渊之盟,再到后来天祚帝时期,中原王朝为了夺回燕云,不惜与金国定下海上之盟,联手灭亡了我们辽国。”说到这里,萧瑟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彻骨的苦涩:“这仇恨,从来都没有消散过。西辽虽在西域立足,耶律大石陛下率领残部西迁,历经千辛万苦才建立起新的家国,可西辽始终以辽国正统自居,从未忘记亡国之恨,从未放弃过收复故土的念想;而中原,也从未真正放弃过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执念,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执念。一旦易枫夺回燕云十六州,金国失去了屏障,必然元气大伤,离灭亡也就不远了。可金国灭亡之后呢?”她看向耶律余里衍,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将女儿心中最后的侥幸也彻底剖开:“里衍,你好好想想,易枫若能覆灭金国,其势力将达到顶峰,麾下四十万精锐,再加上南宋诸路兵马的依附,他会满足于偏安一隅吗?绝不会。中原与西辽,一个要恢复故土的完整,将疆域推至长城以北,一个要复仇复国,夺回当年失去的一切,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这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历史的必然,是百年恩怨积累的结果。”耶律余里衍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她从未想过这么远,这些年,她只想着逃离金人的魔爪,能安稳地活下去便好。可仔细一想,母亲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当年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凭借天险与中原王朝对峙百年,战火不断,无数将士埋骨沙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那份恩怨,早已深入骨髓,难以化解。如今西辽虽远在西域,但耶律大石陛下的威名,她早有耳闻,那位传奇的帝王,绝不会甘心让契丹的故土永远落在他人之手。而易枫,这个能将不可一世的金军打得节节败退的男人,他的野心,恐怕真的不止于驱逐金人。“可西辽……早已不是以前的辽国了。”萧瑟瑟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当年辽国灭亡,耶律大石陛下率领残部西迁,一路上历经风霜,与西域诸国征战,才勉强在虎思斡耳朵站稳脚跟。西辽的疆域虽广,却多是荒漠戈壁,土地贫瘠,资源匮乏,人口也远不及当年的辽国——鼎盛时期,我们辽国人口近千万,兵力达百万,可西辽如今,人口不足三百万,能战之兵不过十五万,还分散在广袤的疆域上,防备着周边的部落与国家。”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辽宫的繁华景象:上京的宫殿巍峨壮丽,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宫人们身着华服,步履轻盈,宗室子弟纵马草原,意气风发。可如今,那些都成了过眼云烟。“易枫的军队,是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铁血之师,他们打败了不可一世的金军,士气如虹,装备精良,粮草充足;而西辽的军队,虽也继承了契丹铁骑的勇猛,却缺乏足够的粮草与军械,更没有易枫这样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统帅。一旦两国开战,西辽恐怕会是被碾压的一方,毫无还手之力。”“我身为契丹女子,流着辽国皇室的血脉,既恨金国灭亡辽国,恨不得亲眼看着金国覆灭,可又忍不住担心西辽的命运。”萧瑟瑟的眼中泛起泪光,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茶杯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金国若亡,西辽便失去了牵制中原的屏障,成为易枫下一个目标。到那时,西辽灭亡,我们这些辽国遗民,又将何去何从?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国破家亡的痛苦吗?当年我们被金人掳掠,受尽屈辱,如今好不容易重获自由,难道还要再一次沦为他人的阶下囚?”耶律余里衍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她是契丹宗室之女,身上流淌着辽国皇室的血脉,西辽是她心中最后的家国寄托,是她对“契丹”二字最后的念想。可母亲的话,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易枫的强大,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光芒万丈,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无人能敌。这样的人,若真要对西辽动手,西辽确实难以抗衡。“是啊。”良久,耶律余里衍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有难以掩饰的迷茫,“母亲,你说得对。西辽的实力,确实难以与易枫抗衡。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她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她们只是乱世中的两个女子,无权无势,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控,又如何能改变两个国家的走向?萧瑟瑟摇了摇头,眼中的泪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我们身在易枫的军营,是他的阶下囚,也是他的恩人所庇佑的对象——他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却不能恩将仇报,去破坏他的大业;可我们又是契丹人,骨子里的家国情怀,让我们无法眼睁睁看着西辽走向灭亡。”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既不能回到西辽,向耶律大石陛下通风报信,就算报了信,以西辽的实力,也未必能做好准备;也不能阻止易枫的步伐,他的大势已成,不是我们两个女子能够撼动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发展,祈祷西辽能躲过这一劫,祈祷易枫能念及当年的情分,不对西辽赶尽杀绝。”她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早已凉透,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当年辽国灭亡,我们以为是末日,却没想到会被易枫所救;如今金国将亡,我们又开始担心西辽的命运。乱世之中,我们这些女子,终究只是浮萍,风一吹,便身不由己,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更难以改变国家的走向。”帐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起漫天沙尘,拍打在帐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为她们的命运叹息。母女二人相对无言,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耶律余里衍看着母亲鬓边新生的白发,心中一阵刺痛。母亲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与磨难,从尊贵的文妃,到亡国的俘虏,再到如今寄人篱下的遗民,她心中的痛苦与忧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重。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刺骨,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母亲,别太担心了。”耶律余里衍轻声安慰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不信的侥幸,“易枫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当年救了我们,还善待我们这些辽国遗民,或许……或许他不会对西辽赶尽杀绝。再说,西辽远在西域,路途遥远,易枫就算统一了中原,也未必会轻易西征,毕竟长途征战,损耗太大,他未必愿意冒这个险。”萧瑟瑟看着女儿眼中的希冀,心中微微一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却还是摇了摇头:“但愿如此吧。可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实力才是王道。易枫如今势头正盛,锐气正旺,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决定。我们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珍惜眼前的安宁,至于未来……就交给命运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帐帘一角,望向河间府城头飘扬的易军旗帜。那面玄色旗帜上,绣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易”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萧瑟瑟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对易枫救命之恩的感激,有对他强大实力的敬畏,更有对西辽未来的深深忧虑。她不知道,这面旗帜,最终会给天下带来和平,还是会引发新的战火;不知道西辽的命运,最终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她们这些辽国遗民,能否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处真正的安身之所,能否让契丹这一族,不至于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耶律余里衍也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城头的将士们正严阵以待,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们的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眼中燃烧着必胜的火焰,准备迎接金军新一轮的攻势。而城下,无数百姓和女子们依旧在忙碌着,为将士们提供着支持,脸上满是对和平的渴望。这是一幅众志成城、共抗外敌的画面,可在萧瑟瑟和耶律余里衍眼中,却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她们知道,这场战争的胜利,不仅会改变中原与金国的命运,也可能会影响到远在西域的西辽,影响到她们每一个辽国遗民的未来。或许,金国灭亡之日,便是西辽危难之时,便是她们再次面临抉择之刻。寒风依旧,沙尘弥漫,河间府的战火还在继续。而萧瑟瑟心中的忧虑,如同这冬日的寒风,挥之不去,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在这众志成城的氛围中,始终无法真正安心。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这场战争早日结束,祈祷西辽能够平安无事,祈祷契丹儿女能够不再受战乱之苦,祈祷她们这些乱世浮萍,能够早日找到真正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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