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涤荡不了人心的尘埃;早课诵经,平息不了暗涌的浪潮。
当我踏出金佛寺那扇朱漆剥落、承载了太多秘密与沉重的大门时,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的并非纯粹的清醒,而是一种混合着自由气息与未知风险的凛然。身后,是禅院深深的禁锢与庇护,是强巴上师未干的血迹,是洛珠师兄远去的背影,是那卷紧贴胸口、烫若烙铁的《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真诀》;身前,是盛京城北市场冬日萧索的街道,是车马行人构成的流动迷墙,是隐藏在每一扇门窗后的无数双眼睛,是交织着贪婪、阴谋、杀戮与机遇的巨大狩猎场。
“困兽”终于出笼。但这头兽,并非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待宰羔羊,而是磨利了爪牙,睁大了猩红双眼,准备主动扑向猎物的蛟龙。
早课我诵得心无旁骛,仿佛要将所有纷杂思绪都倾注于梵音之中,换取片刻的宁静与力量。去云丹师父禅房送药时,他正对着窗外一株枯梅出神,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惧与疲惫。我轻声嘱咐他按时服药,保重身体。他回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担忧,有嘱托,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挥了挥手:“去吧,万事……小心。”
我换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绛红色僧袍,穿上了一身更为轻便、颜色也更接近俗家服饰的深灰色僧常服,这能让我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目标明确——中华路,《盛京日报》报社,找宏毅。
宏毅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深、也最信任的朋友。他是报社里一个颇有才干、人脉灵通的记者,利用职业之便,为我们传递消息,打探风声。我和他曾经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但打造了一群如同城市毛细血管般存在的乞丐、脚夫、小贩所构成的无形耳目。
报社里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电话铃声、打字机声、编辑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宏毅正伏案疾书,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真实的惊讶,随即迅速收敛,化作职业性的客套笑容,但眼神深处,我们已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有大事发生了。
“哎哟,这不是……师弟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可是寺里又有什么新闻线索?”他站起身,热情地迎上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同事听到。
我配合地露出一个略带沉重的表情:“宏毅先生,确实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关于近日城内的一些……流言。”
“正好!我正准备出去做个采访,咱们边走边聊,找个清静地方。”宏毅会意,立刻拿起桌上的采访包和相机,向主编打了个招呼,便与我一同离开了报社。
我们没有过多交谈,只是默契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向盛京文庙附近。穿过几条喧嚣的街道,越靠近文庙,周遭便愈发显得冷清。战乱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寒流,冻结了往日的繁华。我们最终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家名为“醉仙居”的二层小酒楼前停下。招牌有些旧了,漆色暗淡,门口也显得有些冷落。
这里是我们的老据点。当年,我们曾在这里包下一个常年不对外的小包间,呼朋引伴,吹牛谈天,纵酒高歌,那是何等快意的时光。而今,物是人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萧索的味道。
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姓王,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引着我们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推开那间名为“听雪”的包间门。
“两位爷,好久没来了。”王老板的声音带着沙哑,“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劳烦王老板了。”宏毅应道,随手关紧了房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窗棂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但这里足够隐蔽,隔音尚可,更重要的是,安全。
落座之后,那层伪装的笑容迅速从我们脸上褪去。宏毅给我倒了杯早已凉透的粗茶,神色凝重地压低声音:“你怎么出来了?寺里现在……”
“限制解除了,专案组允许我有限度地协助调查。”我言简意赅,端起茶杯,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洛珠师兄护送强巴上师和四位遇难师兄的灵骨回雪域了。”
宏毅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那寺里……”
“内鬼未除,人心浮动。”我打断他,目光锐利,“我现在负责追查金佛下落。最新的线索指向漠北来的喇嘛僧团,他们很可能就是盗佛的真凶。”
“漠北喇嘛?”宏毅眉头紧锁,显然这个信息超出了他之前的判断,“不是拜火教?或者……日本人?”
“拜火教是搅混水的,可能性有,但不大。日本人……”我顿了顿,“你刚才在报社没说,现在可以详细告诉我,斗笠人和文华绸缎庄是怎么回事?”
宏毅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根据‘钉子’和‘大头’他们这段时间的追踪,那个斗笠人确实就在盛京老城内活动,行踪诡秘,但基本可以确定,他不是盗取金佛的人。我们通过道上的乞丐眼线,摸到了一条线:斗笠人前段时间,曾与文华绸缎庄的日本老板有过接触,疑似进行某种交易。但自从城内接连发生命案,尤其是金佛寺出事前后,那家绸缎庄就再没开过张,那个日本老板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露过面。”
“交易内容?”我追问。
“不清楚,非常隐秘。但可以肯定,不是金佛。所以,金佛的流向,很可能还是拜火教,或者……就是你刚才说的,漠北喇嘛。”宏毅分析道,“那现在,斗笠人这条线还跟不跟?”
“暂时放下。”我果断决定,“斗笠人和日本人的交易,或许是另一桩阴谋,但与金佛无关,我们现在不能分散精力。现在首要目标,是追查脸上带有‘月牙疤’的喇嘛!这是强巴上师临终前留下的关键线索!”
“月牙疤?”宏毅眼神一凛,“什么样的月牙疤?在哪个位置?”
“具体形状、位置不详,但既然是显着特征,只要出现过,就不可能毫无痕迹。”我沉声道,“让我们的人,所有眼线,特别是那些遍布街巷的乞丐小子们,都动起来!重点排查所有喇嘛,尤其是近期出现的、形迹可疑的、非本寺体系的游方喇嘛或者团体!留意任何脸上有疤痕,特别是类似月牙形状疤痕的人!一旦发现,不要打草惊蛇,立刻上报!”
“明白!”宏毅重重点头,“我马上安排下去,让钉子和大头亲自负责协调。”
“还有一件事,”我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上师曾感应到金佛被存放在一个四面金属的空间里。留意盛京城内,或者周边,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四面都是金属的!比如,废弃的金属仓库、特殊的冶炼工坊、甚至……某些以金属结构为主的特殊建筑!金佛很可能就被藏在类似的地方!”
“四面金属……”宏毅喃喃重复,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符合条件的地点,“这范围有点广,但特征明显,我会让他们留意这类异常地点。”
交代完这两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我略一沉吟,抛出了那个最棘手、也最虚无缥缈的任务。
“另外,还有一个事情,难度极大,但可能关乎最终能否找回金佛。”我看着宏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父告诉我和师兄,有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他们不在明处,不为人知,唯一的使命,就是在暗中守护金佛。师父让我想办法联系上他们。”
宏毅愣住了,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守护金佛的组织?除了金佛寺,还有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从未听说过?连强巴上师好像也……”
“这正是疑点所在。”我打断他,眼神深邃,“强巴上师对此只字未提,要么是他不知情,要么就是这个组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绝大隐秘,甚至可能牵扯到祖庭高层某些不为人知的禁忌或分歧。”
我继续道:“这个组织,我们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如何联络,成员有哪些,以何种形式存在。但他们一定存在,而且,在金佛失窃后,他们极有可能也已经行动起来,正在以他们的方式追查金佛下落。”
宏毅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怎么找?大海捞针啊!”
“确实比大海捞针更难。”我认同他的看法,但语气坚定,“但我们不能放弃。我们要做的,不是漫无目的地去寻找他们,而是要想办法,让他们来找我们!”
“让他们来找我们?”宏毅更加困惑。
“对!”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放出风声,但不要明确,要隐晦。通过我们掌控的、最不可靠又最可靠的底层渠道,比如那些乞丐、酒馆闲汉,散播出一些模糊的消息,就说,金佛寺内有知情人,掌握着某些关于金佛的关键秘密,正在寻求‘同道’的帮助,或者,暗示有人知道‘守护者’的存在,希望取得联系。”
我顿了顿,补充道:“消息要真真假假,模糊不清,既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又不能让我们的敌人轻易抓住把柄。重点强调‘金佛秘密’、‘知情人’、‘寻求真正守护者’。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并且如同我们猜测的那样已经在行动,那么他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些风声,并想办法来核实、接触。”
宏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是投石问路,引蛇出洞。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的方法。我会安排最机灵、最不起眼的人,用最自然的方式,把风声散出去。”
“此事关乎重大,务必谨慎。”我郑重叮嘱,“这个组织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可能是强大的助力,也可能是更危险的陷阱。在接触之前,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正事谈完,包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是文庙飞檐勾画的灰色天空,几只寒鸦掠过,留下凄清的啼鸣。我们两人对坐着,都能感受到彼此肩头那沉甸甸的压力。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宏毅问道,“直接去查漠北喇嘛?还是有其他线索?”
“漠北喇嘛是主要方向,但‘月牙疤’和‘金属之地’的线索需要时间铺开。”我思索着,“至于那个神秘组织,更是急不来。我现在有了自由身,有些以前不方便动用的人脉和渠道,可以重新启动了。或许,可以从其他角度,比如……那些对盛京古物、尤其是对宗教圣物感兴趣的收藏家、黑市商人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金佛销赃或者被秘密收藏的蛛丝马迹。”
宏毅表示同意:“这方面我也可以利用记者身份帮忙打听,但需要非常小心,这些人背景复杂,水很深。”
“我知道。”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冷清的街道,“现在的盛京城,就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林政涛的官方力量,马如龙的军统特务,徐文昭的中统阴谋,拜火教的疯狂,日本黑密的贪婪,还有隐藏在幕后的‘白寺’和‘黄金家族’……我们置身其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各方势力角逐,必然会产生缝隙和混乱。我们就要利用这些缝隙,在混乱中寻找真相。宏毅,你在明,我在暗,我们里应外合。”
宏毅也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份在醉仙居包间里曾经纵情挥洒的兄弟情谊,此刻化作了更为深沉坚定的信任与依托。临走的时候,我随口说了句:记得照看婉儿,我现在不方便见她。
离开醉仙居,我重新汇入街上的人流。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我刻意放慢脚步,看似随意地行走,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是否有跟踪?是否有窥探?那些看似普通的行人、小贩、黄包车夫,他们的眼神背后,是否隐藏着别样的目的?
我知道,从我踏出金佛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专案组的人可能暗中监视,军统、中统的眼线不会放松,拜火教的疯子、日本间谍,乃至那个神秘组织,都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行动。
但这种暴露,某种程度上也是我想要的。只有动起来,才能搅动这潭死水,才能让隐藏的鱼儿受惊,露出破绽。
我没有直接返回金佛寺,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没有明显的“尾巴”后,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当铺——“德盛昌”。
这是盛京城里老字号的当铺,明面上做的是典当生意,暗地里,也经营一些见不得光的古董文物、情报消息的买卖。掌柜的姓胡,是个精瘦干练、眼珠子滴溜溜转的中年人,人称“胡算盘”,早年我曾救过他的命,是我经营的那张地下网络的信息汇总点之一。
柜台后的胡算盘正拨弄着算盘,看到我进来,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这位师傅,您是……”
“当东西。”我平静地说道,走上前,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名人画扇放了上去。
胡算盘拿起扇子,仔细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我,手指在扇子上摩挲了几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东西不错,可是兵荒马乱的,这东西放在我这也当不了几个钱呀。”他放下扇子,压低声音,“里面请,详细聊聊。”
我跟着他穿过柜台旁的小门,进入后面一间堆满杂物的账房。关上门,胡算盘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变得恭敬而谨慎:“爷,您终于来了。寺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正担心您。”
“我没事。”我摆摆手,“长话短说,交给你两件事。”
“爷您吩咐。”
“第一,动用你所有的渠道,留意有没有关于一尊特殊金佛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胡算盘眼中精光一闪,“明白!我会重点盯着那些生面孔和货。”
“第二,”我声音更沉,“散出消息,就说盛京城里,有人愿意出高价,求购关于一个脸上有‘月牙疤’的喇嘛的一切信息,越详细越好。但要匿名,不能追查到我们头上。”
“月牙疤喇嘛……”胡算盘默默记下,“放心,爷,我知道怎么做。”
交代完事情,我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从当铺后门离开,再次融入街巷之中。
接下来的半天,我又以各种隐蔽的方式,接触了几个分布在城中不同角落的“暗桩”,有的是茶馆老板,有的是镖局趟子手,甚至还有一个在警察局做文书的远房表亲。我将追查“月牙疤喇嘛”和“四面金属之地”的任务层层传递下去,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下投下数颗石子,涟漪开始悄然扩散。
同时,我也通过他们,收集着近期盛京城内各方势力的动向。
保密局方面,马如龙似乎加强了对日伪残余势力的清剿,动作频繁,但暗地里,似乎也在追查着什么,可能与金佛有关,也可能另有图谋。中统的徐文昭则依旧神神秘秘,据说频繁出入一些日伪时期遗留的社交场所,与某些背景复杂的人物接触,像是在编织着什么阴谋网络。拜火教最近似乎沉寂了一些,但根据零星消息,他们似乎在暗中集结力量,目标不明。而关于日本商人的动向,文华绸缎庄依旧大门紧闭,那个失踪的日本老板如同石沉大海,斗笠人也仿佛人间蒸发,但他们留下的疑云,却并未消散。
至于最关键的漠北喇嘛僧团,线索却少得可怜。他们仿佛在盗取金佛后,就真的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踪迹。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盛京城在夜色笼罩下,显露出与白日不同的面貌。霓虹闪烁的舞厅酒楼,与漆黑寂静的陋巷胡同并存,构成光怪陆离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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