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日，空中阴阴沉沉，又悠悠开始飘雪，细碎绵密，令人窒息！
陈东天未亮便起床洗漱，将入学时的儒衫熨的服帖，轻抚半晌，着了内袄，套了襦衫，系了黑色革带，外罩白色道袍，踏了暗纹黑皮靴，正了正交翅幞头，迎着天光径直出了太学。
太学门口已经站了十二人，陈东放眼望去，昨日呼应之人无一缺席，全部身着太学儒衫，冻得瑟瑟发抖。
冬日里学生多穿纸裘，轻便耐寒。只是今日要伏阙上书，哪里敢轻慢，不约而同地着了代表太学生身份的儒衫！
陈东长揖一礼：“欧公曾言，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今日之事，生死难料，诸位有些是我熟识，有些则平日里并无多少交集。今日与诸位朋聚在此，共赴国难，实陈东之幸也！”
众人回礼：“此亦我等之幸！”
陈东高举劄子，走在头里，后随着诸学生，一路向宣德门去！
旁边有闲散太学生听了陈东的言语，浩然之气勃然而发，有些自发入了队伍，有些回了宿舍呼朋唤友！
一行人进了朱雀门，身后的学子已有四五十人，围观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太学生本就都是天之骄子，一言一行极易受百姓追捧，今日众学子整装肃穆，高举一卷劄子，拾步前行，百姓更觉稀奇。
有好事者上前问：“小先生们这是作甚？”
陈东并不转目：“上书天子，除却国贼！”
又问：“国贼为谁？”
答曰：“蔡、童、王、梁、朱、李！”
虽只说了姓氏，东京城的百姓早已知晓是哪几个。
蔡京、王黼行事奢靡，盘剥百姓，大家自然是深恶痛绝的，梁师成是个宦官，乃王黼狗腿子，内外勾结横行无忌，自然也不消多言。
朱勔这个人本来东京百姓并不熟悉，但前些年方腊造反，便是高喊“诛朱勔”的口号，消息传到东京，百姓多方打听，才知此人搜刮东南极其狠绝！不承想才过了两年，此人又因献太湖石，进京做了威远节度使！自此，整个东京的百姓日日骂徽宗与朱勔！
若说前几人搜刮的是天下百姓，于东京百姓而言，倒也能承受！那李彦此人实实在在地开封府一害！收括的开封城西部和北部诸城土地高达三万四千多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奈何此人是宦官，百姓不得其所，不然定是日日堵门叫骂！
至于童贯，按理来说与百姓无涉，前些年又颇有战功，本不该招百姓记恨。然而开封城的百姓却不是普通百姓，平日里多有看邸报的，茶楼里又多说书先生，一来二去，此人弄权坏军的形象也为开封百姓所熟知。开封城里甚至一直流行歌谣：“打了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百姓苦此六人久矣，只是上不能达天听，只能茶余饭后发发牢骚而已。
今日有人领头，顿时呼和起来，才过了汴河时，百姓自发开始呼喊起来：“蔡童王，梁朱李，除六贼，安天下！”
众学子心中感动，百姓终是知道好歹的，此时更是心中热气升腾，步伐越发坚定起来！
过了汴河，西侧便是开封府衙所在，此时开封府内听到外面呼喊声，急来人看时，已是众情汹汹，衙役近前不得，待打听清楚，又急急回去找班头商议。
班头听得仔细，又哪里有主意，去找推官商议，推官也没了主意，又去找通判商议，通判姓李，愣了半晌，一拍大腿，若是前几日时，开封府尚有府尹，但前日府尹进宫坐了天下，现在的开封府没了主官，却是怎生是好。
思虑片刻终是不敢拖延，急令众捕快班头去阻拦一时，又命班头去通知皇城司，又踱了几步，生怕到皇城司禀报，再报官家犹自不及，只好径直出门自去了宣德门，自己曾是当今官家的下属，虽只做了三日，想来御龙直还是会卖自己三份薄面。
开封府诸班得了令，自去阻拦，却哪里阻拦得住，百姓也知开封府现今无主，令出无门，直接推搡开了去，有百姓开路，诸学子竟是不曾受到半点阻拦！
这边厢皇城司护门亲事官得了消息，直急地跳脚，现今皇城司勾当名叫杨崇勋，乃是从五品的客省使，平日里也不来点卯，这时节哪里去找他。只好去找快行亲从官，让他速去内衙通报，快行亲从官哪里敢耽搁，急匆匆又去内衙集结人手。
开封府在城南，皇城司在城东，班头奔走至皇城司，亲从官再近皇城司集结巡视官，一来一回，太学生的队伍已有了百余人，一行人到了尚书省，远远望去，宣德门隐约可见！
三省六部俱在左近，但满朝大臣此时尽在崇文馆，坐等朝会，此时诸衙皆空！
李通判却已一路疾跑，此时已到了右掖门，从开封府过来，右掖门更近些。李通判喘息不定，攀着班直肩膀道：“这位班直，前方太学生来闹事，速去禀报弹压！”班直正待要问，见远处人群汹汹，哪里来得及，只好飞奔去找殿前司都指挥使。
殿前司在宫城西面，只片刻，班直急切间不曾见到殿前司都指挥使，却是见到了都虞候陆谦，陆谦没甚能耐，但也知事态严重，心中一动，此时若办得好了，高低能当个指挥使。连忙召集兵勇，前去弹压，只是急切间哪里来得及，只有一百多人列队时，陆谦再也等待不得，忙领了这些人前去弹压。
陆谦领着人到时，那厢皇城司也来了七八十人，两队人合作一处，当街设障。
陆谦身高七尺，着皂靴皂袍，头戴交翅幞头，系一根镶玉红腰带，当街一站，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运足了中气，对着人群喊道：“尔等刁民，怎敢在此聚集！挡了诸位相公上朝！不怕吃官司么？”
其时人群已经挤满了街道，高呼：“蔡童王，梁朱李，除六贼，安天下！”却哪里听到陆谦在喊什么，可笑陆谦自以为官袍在身，只要一声吼，便能镇住众人，驱散人群，进而得授高官。
陆谦见众人不理，反而愈加靠近，顿时有些慌了，但也只能强自镇静，大声呼和，盼望能让众人能缓步下来。
随着人群愈加靠近宣德门，御街两侧的商户纷纷打开窗户，与众人一起高喊，从二楼望去，除了众学子身侧三尺，竟无一处可以插针。
眼见得众人靠近，陆谦心中畏惧反倒消退了三分，官袍在身，就不信这帮刁民敢冲撞命官，想到此处，心中发狠：“本虞候在此，我看谁人敢靠近，不晓事的只管上来试试殿前司的手段！”
高俅惹起的民怨比六贼也少不了多少，殿前司正是高俅的直属衙门。平日也就算了，今天上万百姓充斥御街，胆气比之赵子龙都不差分毫，众人没听到这句话也就罢了，此时听陆谦大喊殿前司的名头，顿时怒气直冲天灵盖。
头里两个汉子身高体壮，又是浑不吝的性子，见状疾走两步，到了陆谦面前，直把胸膛顶在陆谦胸膛，额头抵在陆谦额头，六目相对，发一发狠，龇开嘴角与眼角。
陆谦吃这一吓，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更有些秽物从裤裆流了出来，腥臭无比，众人见状，纷纷大笑，便是殿前司和皇城司的同僚在一侧见了，也无不侧目，深觉丢人！陆谦吃这一顿羞，哪里还能见人，只好化作梁山第九十八位好汉没面目，掩面哭泣而去！
殿前司和皇城司见跑了主官，气势便弱了三分，往后退了半步，这一退不要紧，众人发一声喊，一路便推了过去！
两司莫说不曾得了命令，便是得了令，却哪里敢当街杀人，可怜这一百来人，以身作屏障，试图挡住这成千上万的百姓，陈东见状，心中叹息：“这就是螳臂当车最好的注解吧，只是自己今日所为，又如何不是螳臂当车呢！”
众人拥着太学生百余人到了宣德门，众人反倒渐渐静了下来，前面的人群分开，给太学生让出一条路来，从太学门口出发到宣德门，已过了一个时辰。陈东一介书生，举着劄子一个时辰，平日里早就撑不住了。但今日不然！陈东双目坚定，双手犹如举着国家的未来，不曾有丝毫颤抖！
身后的百余学子倒是有点颤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兴奋！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横渠先生过世也不久，他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还在太学院中震撼着每个学子。
今日太学生以圣人门徒，除国家蛀虫，申百姓冤屈，筑帝国未来！这种事情，如何能不兴奋，哪怕今日死在宣德门，也是青史留名的佳话！想到此处，太学生再不觉得天气寒冷，一股热流直冲脑门，直冲的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陈东举着劄子走到宣德门前，御前班直身着重甲，抬手制止，喝道：“皇宫重地，无旨不得入内！”
陈东大喝道：“国家危亡，只在旦夕，太学生不能坐视！今日前来，请诛六贼！清奸佞于君侧，开大宋之青天！”
说完拜伏于石阶前！百余太学生轰然伏地！（注一）
两位班直面面相觑，让百余圣人门徒跪拜在阙前，传出去可是贻笑大方的事，于是两位班直一齐上前准备扶起陈东：“先生不必如此，有什么诉求我等去传达一声即可！”
陈东不起，只递上劄子：“请将劄子递交于天子御前，天子答应了我等诉求，我等再起身不迟！”
两位班直顿时傻了眼，上书这种事哪有让御龙班直来做的道理，但看眼前百余伏地太学生，又有万余群情激愤的百姓，哪里敢怠慢！
其中一人一咬牙，抓起陈东手中的劄子就往宫内跑去，着了五十余斤的全身甲属实难以跑动，但他此时奋力奔跑，竟然也健步如飞！
赵恒正在整理衣冠，准备自己的第一次早朝，忽听黄门来报，宣德门御龙班直上书！赵恒愣了半晌！御龙班直一个看门的上的哪门子书！
正愣神间，只听外面呼喊：“官家，太学生伏阙上书，万余百姓围观，事态已不可控，请官家圣裁！
赵恒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个事！自己第一天上朝，准备了一夜，想在群臣面前展露一下威仪，却来了这么一件事横插一杠！
心中不悦，却也不敢怠慢，让班直进来禀报详细，又看了劄子。旁边的太监见这位新官家眼神变了几变，但看不出任何表情！
片刻后，赵恒道：“怀恩，你与班直同去，告诉众学子，我已知其意，让他们起身去崇文馆偏厅静候，此次朝会后，朕会给他们一个答复！”
叫做怀恩的太监应了一声，与班直同去了宣德门！
赵恒起身：“上朝！”
太监怀恩的话并没能让太学生去崇文馆，但他们也没有继续跪着了，换作了席地而坐，等着最终朝会的结果！
注一：《宋史》陈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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