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断枝残叶,呜咽着向东奔流。河滩上,姬延四人瘫坐在泥泞中,望着晨曦中郢都那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恍如隔世。阿耕和那两名锐士最后搏杀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耕兄弟他……”屈丐声音哽咽,这位刚烈的楚大夫,此刻泪流满面。墨者阿耕,以生命为他们换取了这片刻的喘息之机。
姬延紧闭双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痛失臂膀的悲恸与穷途末路的危机感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血债,需血偿。”姬延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再无半分波澜,“但非此刻。活着,才能报仇;抵达临淄,才能让阿耕和将士们的血不白流!”
他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此地虽暂离郢都,但仍在楚国境内,危机四伏。张仪绝不会给他们喘息之机。
“必须立刻离开!”姬延撕下内袍相对干净的布条,递给苏厉和屈丐,“处理伤口,掩盖血迹。我们沿江下行,寻找渡船或隐蔽处,必须尽快脱离楚国核心地域。”
四人相互搀扶,沿着江岸芦苇荡艰难前行。幸运的是,在日上三竿时,他们发现了一条搁浅在浅滩的破旧小渔船,船主不知去向。虽破旧不堪,但尚能浮水。
“上天不绝我等!”苏厉精神一振。
他们合力将小船推入水中,姬延亲自操桨,苏厉和屈丐则用找到的破斗篷尽力遮掩身形,那名仅存的锐士则警惕地注视着两岸。小船顺着江流,晃晃悠悠地向东漂去。
他们不敢靠岸,日夜兼程,渴了掬一捧江水,饿了只能依靠苏厉身上仅存的几块干粮和偶尔捕捉到的鱼虾生食。风吹日晒,担惊受怕,屈丐本就文弱,加之悲痛过度,很快病倒了,持续高烧,呓语不断。苏厉和那名锐士也疲惫不堪,唯有姬延,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以惊人的意志支撑着,掌舵,观察,决策。
他知道,张仪的追兵定然沿着水陆两道布下天罗地网。他必须利用这江流的瞬息万变和沿岸的复杂地形,与死神赛跑。
五日后,小船漂至一片水势相对平缓、两岸丘陵起伏的区域。根据屈丐病中模糊的指引,此地应已接近楚国东部边境,再往前,便是昔日的陈蔡之地,如今虽名义上属楚,但控制力已大不如前。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稍稍安全,准备寻找地点靠岸补给时,后方江面上,赫然出现了三艘快船的帆影!船上人影幢幢,皆持兵刃,正鼓足风帆,破浪追来!
“是秦人的船!还是楚国的水师?”苏厉骇然失色。
“不管是谁,来者不善!”姬延咬牙,奋力划桨,试图借助江心一处沙洲摆脱。但小渔船速度太慢,追兵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对方船上弓弩反射的寒光!
箭矢已经开始零星地射来,钉在船板上,发出夺命的声响。
眼看就要被追上,前方一处江湾,突然驶出两艘中等大小的货船,似乎正要靠岸。货船船头,站立着几名身穿粗布短褐、头戴斗笠的汉子,其中一人,身形依稀有些熟悉。
是墨者?!姬延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奋力将小船划向货船方向,同时用尽力气高喊:“钜子助我!”
他不知对方身份,只能冒险一搏,喊出墨家最高首领的称谓,以期引起注意。
货船上的汉子们显然注意到了这追逐的一幕。为首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目光坚定的脸庞——竟是本该在卷城的程邈!
程邈目光锐利地扫过追兵,又看了看小船上衣衫褴褛、状极狼狈的姬延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毫不犹豫地下令:“拦下他们!接应小船!”
货船上立刻放下数条挠钩,勾住姬延的小船,迅速将其拉向货船阴影之下。同时,货船甲板上的墨家弟子们纷纷亮出藏在货物下的弓弩和短兵,对准了追来的三艘快船!
“墨家行事,闲人退避!”程邈声如洪钟,站在船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那三艘快船上的追兵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程咬金,而且对方竟是难缠的墨者!他们速度稍缓,船上为首者厉声喝道:“墨家也要管官府的闲事吗?我等奉命捉拿要犯!”
“此地非楚非秦,何来官府?”程邈冷然道,“墨家所见,唯有恃强凌弱,非攻之所恶!尔等速退,否则,休怪墨家钜子令下,不容情面!”
他竟直接抬出了墨家钜子的名头,显然是要将事情揽到墨家整体层面,威慑对方。
追兵首领显然知道墨家的难缠和团结,尤其涉及钜子令,更是非同小可。他犹豫片刻,看着货船上那些眼神冰冷、训练有素的墨者,又看了看被护在中间的小船,心知今日难以得手,恨恨地一挥手:“好!墨家今日之情,我等记下了!我们走!”
三艘快船悻悻调头,顺流而下,似乎并未远去,而是在下游某处徘徊监视。
危机暂解。姬延几人被接上货船,程邈立刻命人拿来清水、食物和伤药。
“程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地?”姬延灌下几口清水,嘶哑着问道。
程邈看着姬延等人凄惨的模样,叹了口气:“卷城之事后,我知张仪绝不会放过墨家,便带领部分弟子转移。此行本是护送一批物资前往齐国,顺便……接应可能东来的同道。”他目光落在姬延身上,带着一丝敬意,更有一丝沉痛,“阿耕他……”
姬延沉默地摇了摇头。
程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阿耕为‘非攻’而死,死得其所。陛下能脱险,便是对他最好的告慰。”他顿了顿,“陛下欲往齐国?”
“是。”姬延点头,“楚国之路已绝,唯有齐国,尚有一线希望。”
“我等的目的地亦是齐国。”程邈道,“陛下若不嫌弃,可随我等货船同行。虽速度稍慢,但胜在隐蔽,且我等对沿途水路关卡较为熟悉,或可避开不少麻烦。”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姬延深深一揖:“先生大恩,姬延没齿难忘!”
“陛下不必如此。”程邈扶住他,“墨家非为陛下,乃为天下苍生免于战火。抗秦,亦是我等所愿。”
有了墨家货船的庇护,行程顿时安稳了许多。程邈对楚东至齐西一带的水陆交通、各方势力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安全的路线,避开主要的盘查关卡。货船表面运送的是普通漆器与织物,内部却暗藏玄机,足以应对小规模的冲突。
姬延得以稍事休整,处理伤口,屈丐的病情在程邈略通医术的调理下,也渐渐好转。但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霾——张仪的追杀,绝不会停止。
十日后,货船驶入一片水网密布、地势渐高的区域。程邈指着前方隐约的山峦轮廓:“陛下,前方便是齐楚边境的穆陵关。过关,便是齐国疆域。”
希望就在眼前!众人精神不由一振。
然而,程邈的脸色却愈发凝重:“穆陵关地势险要,盘查极严。尤其是近日,据前方弟子传讯,关隘守军突然增兵,对东去行人,尤其是中原口音者,盘问得格外细致,几乎……滴水不漏。”
姬延的心沉了下去。张仪的网,果然已经撒到了这里!
“可有他路可绕?”苏厉急忙问道。
“有,但皆是崎岖山道,耗时日久,且未必安全。”程邈摇头,“张仪想必也算准了我们会急于入齐,故而在此重点布防。”
“也就是说,这穆陵关,是绕不过去的坎。”姬延目光锐利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关隘,仿佛能感受到那里弥漫的肃杀之气。
“是。”程邈点头,“而且,据闻近日有秦国使者,持秦王节杖,已先我们一步抵达关隘,似乎……要与守将‘协同’盘查。”
秦国使者!张仪竟然动用了官方外交渠道,要将他们堵死在齐国之门外!
货船缓缓向穆陵关码头靠拢,已经能够看清关上林立的戈戟和士卒警惕的身影。一道吊桥横跨水面,桥头堡楼森严,过关的队伍排成长龙,接受着严苛的盘查。
“陛下,我们该如何?”苏厉声音干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延身上。
姬延看着那雄关,看着桥上飘扬的齐、楚、甚至是秦国的旗帜,脑中飞速运转。硬闯是死路,绕行时间不够,伪装……在如此严密的盘查和可能的画像对比下,风险极高。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卷以阿耕和锐士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绢帛,轻轻摩挲着。
“程先生,”姬延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若寡人将这绢帛内容,并非直接呈送齐王,而是……让它‘不小心’落入那秦国使者手中,你说,会如何?”
程邈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陛下是想……祸水东引,搅乱局势?”
“不错!”姬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张仪不是想悄无声息地抓住我们吗?不是想维持秦楚之间那脆弱的‘友好’吗?寡人偏要将他那见不得光的承诺,甩到光天化日之下!让那秦国使者,让齐楚两国的守关将士,都看看他们这位‘盟友’,背地里在谋划什么!”
他目光灼灼:“届时,关隘必乱!无论那秦国使者是想销毁证据,还是想辩解,抑或是齐楚守将心生疑虑,都是我们的机会!”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似乎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一条缝隙的办法!
货船,缓缓靠向了穆陵关那戒备森严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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