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横的葬礼,在一种极其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举行。姬延履行了他的承诺,以诸侯之礼下葬,地点选在了郢都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坡地,远离了象征着王权的章华台和王陵区。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各国的吊唁使节,只有一队沉默的周军士卒维持秩序,以及寥寥数名被允许参与的旧楚官员——其中自然包括形销骨立、如同幽魂般的屈原。
那日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屈原穿着一身素净到极致的麻衣,未戴冠,长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束起。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看着那具不算豪华却也符合规制的棺椁被缓缓放入墓穴,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泪水与悲恸都已在那夜流干耗尽。
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掩埋了熊横,也掩埋了屈原所熟悉的那个旧楚国。当墓碑(一块简单的青石,只刻了“楚君横之墓”五个字,没有谥号,没有尊称)被立起时,一直沉默的屈原,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倒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那无尽的哀恸与绝望,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化作一片死寂的灰烬。
葬礼结束后,屈原回到了那所被软禁的别馆,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包括忧心忡忡的景内侍和再次前来试图劝说的武承。他不再出门,甚至很少离开卧榻,每日只是对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发呆,或者长久地凝视着案头那几卷翻旧了的楚辞。饭食送进来,往往原封不动地又被端出去。他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原本清癯的身形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麻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并非刻意求死,只是觉得生命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重量。姬延那夜关于“活着的忠”的话语,曾短暂地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无。活着,然后呢?亲眼看着楚地的风俗被周礼同化?看着楚音被雅言取代?看着楚人的魂魄在“新政”的温水煮青蛙中慢慢消散?还是真的如姬延所说,去“监督”他,去“因势利导”?那与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又有何异?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前后左右皆是深渊,无论向哪边迈步,都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午后沉闷,蝉鸣聒噪。屈原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云梦泽畔,听到了渔父击桨而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那歌声悠远而旷达,带着一种他无法企及的洒脱。
忽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院外隐约传来,打断了他的恍惚。
“……让我进去!我必须见屈大夫!”是一个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
“不行!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屈大夫静养!”这是守卫冰冷而坚决的回应。
“静养?再这样‘静养’下去,大夫就……!你们周人安的是什么心?!让我进去!”
接着是推搡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
屈原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澜。这声音……有些熟悉。他挣扎着撑起身体,用嘶哑干裂的嗓音对外面说道:“何事……喧哗?”
外面的争执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守卫在门外禀报:“大夫,有一狂生欲强闯,已被拿下,请示下如何处置?”
“……带他进来。”屈原沉默了一下,说道。他忽然想看看,在这郢都,除了那些已然投诚或沉默的旧识,还有谁会为了见他一面而不惜触犯周军的禁令。
门被推开,两名甲士押着一个被反剪双手、衣衫有些凌乱的年轻士子走了进来。那士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因激动而涨红,眼神却清澈而倔强,眉宇间带着几分屈原年轻时的影子。
“放开他。”屈原对甲士挥了挥手。甲士犹豫了一下,见屈原态度坚决,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警惕地站在门口。
那年轻士子活动了一下被攥痛的手腕,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榻上的屈原,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哽咽:“晚生沈诸梁,拜见屈大夫!”
沈诸梁?屈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似乎并无印象。
“你是……”
“晚生乃叶县沈氏子,自幼读大夫之《橘颂》、《离骚》,心向往之!闻大夫蒙难,郢都剧变,心如油煎!今日冒死前来,只为一睹大夫风采,更有一言,不吐不快!”沈诸梁语气急促,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屈原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兰台之上,意气风发、指陈时弊的自己。他心中微微一痛,声音依旧沙哑:“如今……还有何言可说?”
“有!”沈诸梁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盯着屈原,“大夫!楚国已亡,此乃事实!熊横昏聩,昭景贪婪,致使社稷倾覆,非战之罪,实乃自取!大夫为之尽忠守节,呕心沥血,已然无愧于心,无愧于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烈起来:“然则,大夫可知,如今楚地情形?周室新政,雷厉风行,清丈田亩,触怒豪强,固然流血!但多少无地佃户分得了土地,喜极而泣?整顿吏治,罢黜贪官,固然阵痛!但多少冤屈得以昭雪,市井称快?那姬延固然是敌酋,其心难测,然其政,于楚地庶民而言,未必非福!”
屈原身体微震,沈诸梁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这些,是他困在这别馆之中,无法亲眼看到,也不愿去细想的。
“大夫!”沈诸梁上前一步,几乎是在恳求,“您曾作《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如今,民生依旧多艰!旧的枷锁虽破,新的秩序未稳,其间有多少龃龉,多少不公,需要有人为之发声,需要有人为之斡旋!您一身才学,满腔抱负,难道就甘心于此沉寂,于此消沉,眼睁睁看着楚民在新旧交替的缝隙中挣扎,而无所作为吗?!”
“熊横已死,楚国已亡!您要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在了!但楚地的山山水水还在!千万楚民的生计还在!您的‘忠’,难道就不能从忠于一家一姓之王,转向忠于这方水土,这些生灵吗?!”
“活下来,大夫!活下来,不是为了向姬延屈膝,而是为了在这洪流之中,为楚地,为楚民,争得一线生机,存续一缕楚魂!这比那毫无意义的殉葬,要艰难千倍万倍,但也……有价值千倍万倍啊!”
沈诸梁说完,已是气喘吁吁,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他死死地盯着屈原,等待着他的回应。
屈原彻底怔住了。沈诸梁的话,与那夜姬延所言,何其相似!却更加直接,更加锐利,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赤诚,狠狠地撞在了他封闭的心门上。
忠于水土,忠于生灵……而非一家一姓……
他想起在临淄渠边看到的那些楚人流民,想起沈诸梁口中分得土地的佃户,昭雪冤屈的百姓……姬延的新政,或许动机不纯,手段酷烈,但若结果真能利民……那他屈原的坚持,又算什么?是为了维护那导致民不聊生的旧秩序吗?
巨大的混乱和认知的冲击,让他头痛欲裂,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大夫!”沈诸梁和门口的景内侍都惊呼上前。
屈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带着熟悉热忱的年轻士子,又透过他,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迷雾之外的某种可能性。那是一种极其痛苦,却隐约带着一丝微弱生机的可能性。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沈诸梁几乎以为他再次陷入了封闭。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对景内侍说道:
“景公……劳烦……取些粥来。”
景内侍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声应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沈诸梁也松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期待。
屈原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投向了那奔流不息的汨罗江的方向。只是这一次,那目光中不再全是死寂与绝望,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在无尽黑暗中进行着殊死搏斗的……沉吟。
活着,或许真的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而这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有决心走下去?
江声浩荡,仿佛在替他回答,又仿佛在提出更深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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