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筒子楼狭窄的房间里。窗外，不知谁家养的蝈蝈在墙角断断续续地嘶鸣，声音干涩而焦躁，搅得人心头发慌。屋内，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悬在房梁下，光线昏黄黯淡，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更多浓重的阴影投向墙壁和角落。
苏晚月坐在小马扎上，脊背僵硬，目光紧紧锁在木板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刚出院第一晚上小宝又高烧了，小宝蜷缩在印着褪色小花的薄被单里，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嘴唇却干裂起皮。他呼吸急促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随时要炸开。额头上搭着的那条湿毛巾，刚换上没多久，就已经被滚烫的体温烘得半干。
“唔…水…妈妈…” 小宝无意识地呢喃，小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左右晃动，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
“乖，小宝，妈妈在。” 苏晚月立刻俯身，声音是刻意放柔的沙哑，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过他滚烫的脸颊。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晾温了的白开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边缘沾湿他干裂的唇，再一点点喂进去几滴。动作熟练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前世，小宝也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坏了耳朵，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也成了她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此刻，那种熟悉的、蚀骨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刚换下小宝额头那条变温的毛巾，重新浸在搪瓷脸盆的凉水里，用力拧干。水珠顺着他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滑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惯常的冷峻此刻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忧虑所取代。他走回床边，动作放得极轻，将冰凉的湿毛巾重新叠好，覆在小宝的额头上。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苏晚月正握着勺子的手背，那灼热滚烫的温度让苏晚月猛地一缩手。
“烧还没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沉沉的，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苏晚月摇摇头，没说话，目光依旧胶着在小宝痛苦的小脸上。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不敢去想“退烧”这个词，前世绝望的记忆如同跗骨之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破了筒子楼深夜的寂静。
“来了来了！药来了！” 王强喘着粗气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额头上全是汗。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帆布药箱的中年男人，是附近卫生所的赵医生，也是这一片最有经验的赤脚医生。
“赵医生，快！孩子烧得厉害！” 苏晚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
赵医生点点头，顾不上寒暄，几步跨到床边。他放下药箱，动作麻利地拿出一个老旧的、水银柱都有些模糊的体温计，甩了甩，轻轻夹在小宝的腋下。然后翻开小宝的眼皮看了看，又捏开他的小嘴检查了一下喉咙。
“嘶…扁桃体肿得像核桃，都化脓了！” 赵医生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凝重，“烧多少度了？”
“刚才量…四十一度二…” 苏晚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医生倒抽一口凉气：“这么高！得赶紧退烧，不然怕是要惊厥，烧坏脑子！” 他迅速打开药箱，里面东西不多，但摆放整齐。他拿出一个玻璃注射器和几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青霉素，现在只能打这个，效果快。就是…得皮试。”
“打！快打！” 苏晚月没有任何犹豫。什么过敏，什么风险，在眼前这能把人烧糊涂的烈火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赵医生动作熟练地用砂轮划开青霉素小瓶的瓶颈，敲掉玻璃头，用注射器抽出透明的药液。他又拿起另一个更小的瓶子，准备做皮试的药。昏黄的灯光下，那小小的针尖闪着寒光。
陆行野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他沉默地伸出手，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了小宝因为不安而乱动的小胳膊，另一只手则轻轻覆在小宝汗湿的额头上，固定住他的小脑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小宝似乎感受到了这力量，挣扎微弱了一些。
“小宝乖，不怕，一下就好。” 陆行野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是对着孩子说的，带着一种苏晚月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那声音像粗糙的砂纸，磨过苏晚月紧绷的神经。
赵医生屏住呼吸，在小宝细嫩的前臂内侧，极其小心地刺入了一点皮试液，鼓起一个小小的皮丘。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苏晚月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皮丘，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陆行野按着小宝的手，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泛白。
五分钟。没有红肿。阴性！
赵医生明显松了口气，苏晚月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下一半。赵医生不再迟疑，拿起那支装着青霉素的注射器，排掉空气，对着小宝的小屁股，快而稳地扎了下去。
“呜哇——！” 尖锐的刺痛让小宝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在陆行野有力的禁锢下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就在这哭嚎声稍稍平复，变成断断续续抽噎的间隙，小宝烧得迷迷糊糊的小脑袋在陆行野温热的手掌下蹭了蹭，滚烫的脸颊贴着那带着薄茧的掌心。他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颤动，嘴唇翕动，发出几个模糊不清、带着滚烫气息的音节：
“李…李叔叔…”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苏晚月！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李叔叔？哪个李叔叔？陆行野身边有什么姓李的亲近朋友？前世那些模糊的、关于“私生子”的流言碎片，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猛地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昂起了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是小宝第二次高烧呓，她猛地抬眼看向陆行野。
陆行野按在小宝额头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被最冷的寒流冻结——惊愕、痛苦、一种深埋的、被猝然触及的恐慌，还有一丝…苏晚月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茫然！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定定地看着小宝烧得通红的小脸，仿佛要从那稚嫩的轮廓里看出什么。
小宝似乎被某种梦魇死死缠住，在药物的刺激和病痛的双重折磨下，小眉头痛苦地拧紧，喉咙里发出急促的、破碎的呜咽。
陆行野压得极低、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
“小宝？醒醒，告诉爸爸，哪里难受？”
“呜…爸…爸…热…好热…” 孩子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烧红的炭块。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陆行野在摸孩子的额头。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是沾了水的毛巾拧动的声音，然后是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他在用冷毛巾给孩子擦拭降温。
“不怕，爸爸在。” 他的声音沉缓，带着一种苏晚月从未听过的、笨拙却异常坚定的安抚力量。
就在这时，小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惊恐和尖锐，猛地撕裂了夜的平静：
“李叔叔！别…别开枪！跑！快跑啊——！”
稚嫩的童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尾音凄厉得变了调！
轰——！
苏晚月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李叔叔？开枪？！跑？！
这三个词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前世关于“私生子”的种种猜疑、怨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呓语冲击得摇摇欲坠！什么“私生子”会在梦里喊别人叔叔？会喊“别开枪”？这分明是……分明是……
她后背瞬间爬满冷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声。
隔壁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小宝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苏晚月透过那道细细的门缝光，看到一个凝固的巨大剪影——陆行野半跪在床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尊骤然冷却的、沉默的黑色礁石。他拿着毛巾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苏晚月甚至能想象出陆行野此刻脸上的表情——那惯常的冷峻必定碎裂了，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翻涌的暗流。
“砰！”
一声闷响！是搪瓷脸盆被陆行野猛地起身带倒，砸在地上的声音！浑浊的凉水泼溅开来，浸湿了水泥地，也溅湿了陆行野的裤脚。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从小床边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巨大而摇晃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床铺都笼罩进去。
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是病态的白，而是一种失血的、被某种巨大恐怖攫住的惨白。那总是挺直如松的脊背，此刻竟微微佝偻了一下，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如同困兽。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宝，里面翻涌着苏晚月完全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深沉的痛楚、刻骨的悲伤、一种近乎灭顶的愧疚…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狂暴的怒意！
“陆行野？” 赵医生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拿着用完的注射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苏晚月也彻底懵了。小宝的呓语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她本就因为前世记忆而千疮百孔的心。李叔叔？枪？血？这破碎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怎样黑暗而血腥的真相？而陆行野这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控的反应，更是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所有试图冷静分析的理智！他认识这个“李叔叔”？他和小宝口中的“枪”和“血”有什么关系？难道…难道小宝的身世，远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堪？前世那个“私生子”的标签下，竟掩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秘密？
恐惧、猜疑、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未知真相的惊悚，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苏晚月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陆行野那惨白而失魂的脸，看着小宝在药物作用下渐渐陷入昏睡却依旧痛苦蹙眉的小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屋内的空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暗示的呓语和陆行野剧烈的反应，彻底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赵医生无措的喘息声，和地上那滩水渍在无声地蔓延。秘密的冰山，被高烧的呓语撞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冰冷刺骨的海水，汹涌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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