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蒸汽混着浓烈的靛蓝染料气味，在“晚风服装厂”新建的染色车间里翻涌。苏晚月用湿毛巾捂着口鼻，眉头紧锁，盯着眼前这台刚刚调试完毕、花了大价钱从上海引进的立式高温染色机。巨大的滚筒正发出沉闷的嗡鸣，像一头蛰伏的钢铁怪兽。旁边，负责技术的老师傅张建国正带着几个学徒紧张地调试着温度计和压力表。
“苏厂长，这机器是好，可这温度控制是精细活儿，差一度，色光就差一截，色牢度更是要命！”张建国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蒸汽管道上刚装上去的几支崭新的银亮温度计，“按您要求，新换的这批温度计，精度高，就指着它们了！”
这批出口香港的五千匹“晚风牌”深海蓝纯棉布，是厂子成立以来接的最大一单，利润丰厚，更是敲开外贸市场的关键一步。合同上对色牢度要求近乎苛刻。苏晚月深知不容有失，特意托了关系，高价采购了这批据说“军工品质”的精密温度计，替换了旧设备上那些刻度模糊的老家伙。
“张师傅，务必盯紧，特别是高温固色那一段，一定要稳定在95度，保持四十分钟，一秒都不能少。”苏晚月的声音透过蒸汽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您放心！新家伙好用，眼睛都不眨盯着呢！”张建国拍着胸脯保证。
看着第一批雪白的棉布被巨大的滚筒缓缓吞入那片翻滚的、深邃的蓝色海洋，苏晚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丝。她转身离开闷热的车间，身后是张建国带着浓重口音、一丝不苟的指令声：“升温！95度！四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十天后，晚风服装厂仓库。
苏晚月的心，却像沉入了冰窖。
仓库里堆满了打好包的深海蓝布匹，本该是深邃如夜空的蓝，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灰败感。质检组长王红梅手里捏着一块刚从布匹上剪下来的样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那块布被浸泡在盛满肥皂水的搪瓷盆里，只轻轻搓揉了几下，清澈的水瞬间变成了浑浊的蓝黑色，而原本深蓝的布面，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发灰！
“怎么会这样？！”苏晚月的声音有些发颤，一把抓过那块样布，用力揉搓。指尖立刻染上黏腻的蓝色，布料像被剥了层皮，迅速变得陈旧而黯淡。“色牢度…连一级都达不到！”王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苏厂长，全批…全批都这样！”
“不可能！染色工艺是反复验证过的！温度也绝对达标！”闻讯赶来的张建国抢过布样，眼珠子都红了，他猛地冲向仓库角落堆放的染色记录本。厚厚的一叠记录，每一天每一锅的温度、压力、时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他颤抖着手翻到第一批布染色的那页：
日期：1985年7月12日
批次：01
染料：深海蓝靛青
设定温度：95c
实际温度记录：95c（持续40分钟）
操作员：张建国（签字）
“95度！四十分钟！白纸黑字啊！”张建国把记录本重重拍在布堆上，老泪纵横，“我老张干了一辈子印染，没出过这种纰漏！机器是新，温度计也是新的，我眼睛都盯出血了，它就是95度啊！”
苏晚月只觉得天旋地转。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次品蓝布，像一座座冰冷的蓝色坟墓，埋葬着她刚刚燃起的希望和投入的全部资金。合同违约金、原料损失、工厂信誉崩塌…每一个后果都足以将她辛苦建立的一切碾得粉碎！她强撑着扶住冰冷的铁货架，指尖冰凉。
“温度计…”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批新换的温度计呢？全部找出来！”
车间角落的工具箱里，那几支崭新的银亮温度计被翻找出来。
苏晚月拿起一支，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头发寒。她找来一盆刚烧开的沸水，水面翻滚着剧烈的气泡。她将温度计缓缓浸入沸水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根细长的水银柱。
水银柱缓缓上升…98度…99度…最终，稳稳停在了100度！而盆里沸腾的开水，在平原地区，理论上应该是100度！
“100度？”王红梅惊呼，“沸水就是100度啊，它测的没错！”
“不！”苏晚月的声音冷得像冰，“现在这盆水是刚烧开，是100度没错。但如果…”她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张建国惨白的脸，“如果它在95度的时候，实际温度就已经是100度了呢？”
张建国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他猛地夺过另一支温度计，也插入沸水——同样显示100度。
“快！把车间里烧锅炉的老压力表拿来！那个老表测温度不准，但测沸水没问题！”苏晚月急促下令。
一个沾满煤灰的旧压力表被匆匆拿来，笨拙的指针显示着压力值。张建国颤抖着手将一支新温度计和旧压力表同时插入另一盆刚烧开的沸水中。旧压力表笨拙的指针猛地弹起，指向一个粗糙的刻度——对应的温度大约是100度。而新温度计的水银柱，依然稳稳地停在100度！
“再试！”苏晚月咬着牙。
又一锅水被烧开，同样结果。
“再试！”
连续三锅滚开的沸水，那几支崭新的、闪烁着“军工品质”光芒的温度计，无一例外，全部精准地显示着100度！它们在100度时是准的，但在95度时，它们显示95度的时候，实际水温可能早已超过95度！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浮出水面：这批温度计在低温区（特别是90-100度区间）存在系统性的正偏差！它们显示的95度，实际温度可能高达98度、99度甚至更高！而靛蓝染料在过高的温度下长时间作用，会导致染料分子过度水解破坏，色牢度急剧下降！
“是温度计！是这批温度计被人动了手脚！”张建国几乎要瘫倒在地，声音嘶哑，“95度是虚的！实际温度…实际温度早就超了！染料…染料被煮坏了啊！”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苏晚月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不是工艺失误，不是操作疏忽，是精准的谋杀！目标就是她这批至关重要的出口订单！是谁？谁有本事搞到这种“军工品质”却暗藏致命缺陷的温度计？又是谁，如此精准地知道她的新设备需要更换温度计，并且知道高温染色工艺对温度的苛刻要求？
周文斌那张虚伪的笑脸，如同毒蛇般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只有他！只有他有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渠道和这样的狠毒！
“查！这批温度计的来源！经手人！一个都不能漏！”苏晚月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恨意。她转身冲出车间，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厂长办公室，电话听筒冰冷地贴在耳边。
“喂？港城贸易公司吗？我找陈经理…对，我是晚风服装厂苏晚月…陈经理，关于那批深海蓝布…”苏晚月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紧绷的声线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电话那头传来陈经理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苏厂长？我正要找你！你们搞乜嘢啊？样品褪色褪得离谱！我啲客户全部退货！仲要追讨赔偿！合同点写点做！你哋自己执生（自己想办法）啦！我冇时间同你讲咁多！”
“陈经理，请听我解释！我们发现是温度计被人动了手脚导致…”
“我唔理你系温度计定系乜嘢计！”陈经理粗暴地打断，“我睇结果！结果就系你嘅货唔得！系次品！废品！按合同办事！要么三日内重新交付合格品，要么赔钱！冇得倾（没得商量）！”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刺耳地回响，像一把钝刀在切割苏晚月的神经。
重新交付？五千匹布！原料、染化料、人工、时间…把她榨干也来不及！赔钱？那将是天文数字，足以让刚刚起步的“晚风”彻底破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铁架椅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厂房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刚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军绿色的外套上还带着旅途的尘土。他似乎察觉到了办公室里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和妻子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气息。
他沉默地走进来，没有问话，目光锐利地扫过桌上那份刺眼的质检报告，扫过苏晚月指缝间露出的、毫无血色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触碰她，只是拿起桌上那支从沸水里捞出来的、此刻正静静躺在白布上的温度计。冰冷的银亮金属，在夕阳下折射出诡异的光。他用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光滑的表壳，眼神深邃，如同在审视一件凶器。
“这温度计，”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没有询问，是陈述，“有问题？”
苏晚月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蓄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濒临崩溃的脆弱。她看着陆行野冷峻的侧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积压了一天的恐惧、愤怒、委屈和那巨大的、几乎将她压垮的绝望，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缺口，汹涌而出。
“是它！就是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手指狠狠指向那支冰冷的温度计，仿佛那是一件沾染了剧毒的凶器，“显示95度！骗人的！实际温度早爆了！我的布…五千匹布全毁了！订单完了！厂子…厂子也要完了！”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周文斌…一定是他！只有他！他就是要我死！要我死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泣血般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助的嘶鸣。
陆行野静静地听着她的发泄，眼神沉静如深潭，没有丝毫波澜。直到她力竭般地喘息，肩膀剧烈起伏，他才缓缓放下那支温度计。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窗外最后一点残阳的光也遮挡住，投下一片沉凝的阴影。他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稳稳地按在了苏晚月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头。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滚烫，坚实，带着一种奇异的、定海神针般的力量。
“慌什么。”他低沉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凝滞的空气里，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面对绝境时的绝对冷静，“天塌不下来。”
他俯视着她通红的泪眼，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了那层绝望的水雾，直抵核心：“温度计，谁给的？经手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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